白雪皚皚,覆蓋了整個京畿。
董熠任由妻子為他打理著朝服,再踏上小馬車,一路朝京畿內最深處駛去。
天色微微亮,長安門外已井然有序地停了不少的馬車,各色衣裳的僕人正扶著各家的大人下車。
小四兒從車上輕輕跳下,熟練地拿出長凳擱在車廂邊上。「老爺,到了。」
董熠並未受小四兒的攙扶,自己踏著長凳從馬車上下來。腳步還沒站穩,便聽得一陣爽朗的笑聲朝自己撲來。
「這不是參議府參議,現今的青州巡撫董熠董大人嗎?」來人一身絳紅的朝服,正是當朝大儒馬寅徽的得意門生楊政。
董熠並不識得他,他外放青州巡撫已有近二十年,京內人事變動,哪裡還識得近幾年頗受帝寵的楊政。當下作揖,彎腰道:「謝大人記起。」
楊政瞧他那副窩囊樣,本想再說上幾句,怎聽聞身後有人喚他,只好拂袖而去。
他們三五成群,有的還時時朝他窺視而來。這樣的場景,多少年都在午夜夢迴間出現,如今成了真,反而倒不適應,他自己竟像個局外人般,等待上朝的時候,等待天空中的一絲光亮慢慢蔓延,渲染開來。
他匍匐在地,靜靜地聽著大殿之上的那道故意拉長的尖細聲音。那年也是這樣,殿外陽光逐漸濃烈,他聽見殿內一道一道似回音的話語,他被外放去了青州。舊時臣僚都為他慶賀,唯獨他的父親京畿巡察使董醇卻是滿面的驚慌。
他心裡清楚,上面怕是猜忌了他與寄柔表妹的關係,光賜婚還是覺著不妥,將他打發得遠遠去,上面才會稍覺安心。他去的地方是青州,在最北邊,與京畿相隔萬里,灌下內大部分地方都是寸草不生之地。
在那樣的荒涼裡呆久了,回到京畿,他反而有些不適應了。本欲上奏不願離開,但阿平勸道,他不為自己也該為兩個兒子的前程著想些。跟著落魄的老父固守北地,定是比不上在京畿內隨意謀個職位要好些。
殿內安靜如往常,尖細的聲音在念完冗長的一段話後終於停止,大意是念他外放青州後功高勞苦,特地調回京畿,任吏部二品初等的資善大夫。
這招卻叫其他人沒預料到,楊政更是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從前是靠著老巡察使謀的參議府參議,後來托先帝淑妃娘娘的福外放青州巡撫,如今回來竟然成了吏部大員。看來今上對他的恩寵不遜先帝。
隨後又是一些政事,董熠安分地退回原位。他那位由先帝指婚的妻子安平出身豫州安氏,是先帝恭順皇后的遠房堂妹。一樁看似艷羨他人的婚約,誰又知道其中的苦味,跟著他這個倒霉的丈夫,阿平也吃了不少的苦。
「董大人請留步。」聽聞身後有人喚他,董熠才畏畏縮縮地轉過身,卻見原是位公公。
「公公何事指教?」他彎下腰,方才任命他的詔書便是這位公公宣讀。
錦客氣地朝他回禮,壓低了聲音說:「陛下有旨,讓您去錦華殿,您今天能夠回到京畿,可全是錦華殿那位的功勞……」
沒想到,將他召回京的竟然是她,被他遺忘多年的另一個表妹。
他還記得,當初父親被召回京畿時,曾經過兗州,順道去探望他素未謀面的表姨娘。據說當初待字閨中時是與母親很要好的,後來母親嫁給父親,沒兩年便外放了,而這位表姨娘嫁給了兗州首富,從此兩地相隔,已有好幾年沒見過面了。
母親自然是欣喜萬分,剛到驛館便帶了他,拖著父親朝劉府而去。
他還記得,表姨娘身後露出怯怯眼神的小表妹,她極為聰慧,小小年紀便熟讀四書五經,倒比過他這個虛長兩歲的表哥。母親輕拍著他的頭,說:「瞧瞧你這個不爭氣的,叫你好生跟著先生學,你到處惹是生非,眼下被寄柔表妹看輕了不是?」
他嘟起嘴,心裡有些不高興,母親再不是,也不能當著外人的面這般說他。他甩開母親的手,顧不得母親在身後喊道:「你去哪裡,讓你寄柔表妹帶你去吧。」
他跑得急,隱約是進了後院,正到處張望著看時,腦袋卻被重重地一砸。
「哎喲!」他揉著頭,朝頭頂上看去,一雙明晃晃的光腳丫子正站在樹枝上,洗得發白的淺綠色衫子的小丫頭正歪著身子,不知道在樹上摸著什麼。
聽聞下面有聲音,她才低頭看去,正好對上董熠氣鼓鼓地臉。
「誰讓你站下面的,砸傷了活該!」
還以為她會輕聲道歉,誰想到她一開口便是這樣的囂張跋扈。董熠隨即也動了氣,抱著手在樹下罵道:「哪裡來的野丫頭,一點規矩都沒有,難道沒有父母教嗎?」
樹上的小丫頭聞言並未出聲,只垂下頭,默默地從樹幹上爬了下來,從他身邊走過。
「喂!」瞧她竟然無視他,董熠這下更加生氣,伸手將她狠狠地抓住。「我說你……」開了口卻說不下去了,小丫頭美人胚子的小臉上掛著淚珠,顆顆無聲地朝下滴落。
「你……」這情景彷彿是他欺負了她,他訕訕地放開她的手,撓頭想來想去,輕聲:「我……沒想著要罵你,可你也不該砸了人連聲道歉都沒有。」
他的柔聲絲毫沒止住小丫頭的眼淚,她反而自暴自棄地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
他緊張地看了看四周,他是劉府的客人,但弄哭了主人家裡的小孩總歸是不禮貌的。左哄還哭,右哄依舊,他突然想起自己懷裡還有娘早上過集市時給他買的桂花糖。他立即跟獻寶似的,將桂花糖掏出,遞給小丫頭。
「這是給我的嗎」小丫頭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手裡的糖。
「給你的。我欺負了你,現在用它給你賠不是,你切莫再哭了。」他剝開外面的油紙,將偏黃的白色糖送到她的口中。
「好甜。」她輕舔一口,然後將糖全部吞下去,滿足地朝他笑笑。
他竟然發現,小丫頭竟然比屋裡的那位寄柔表妹還要好看些,尤其是笑的時候。
「你是誰?」他突然想知道這個丫頭的名字,等他長大了就叫娘親來下聘。
「平萱……劉平萱。」她含糊不清地說著,還在回味桂花糖的美味。
晚上回驛館時,他向母親提起時才知道平萱是他另外一位表妹,她的母親是位青樓女子,與寄柔同父異母。母親聽到他的荒唐要求甚為動怒,他們是官宦人家,獨子豈可娶一個青樓女子的女兒為妻?就算要娶也要娶表姨娘的女兒寄柔為妻,方才不失身份。
他聽當做聽聽,依舊在心裡執著,要娶平萱表妹。
停留在兗州的日子不算短,父親已趕回京畿赴任,母親帶著他搬進了劉府,日日與表姨娘和寄柔在一起。
他偷著空兒,去後院找平萱,誰料想竟然發生了那樣的一件事。若非那件事,也許他還真娶了平萱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