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容色不動,依然冷聲說:「好,只是不知趙公子以何身份與朕談判?只怕趙公子的位份尚且不夠!」
不錯,與天子談判,的確需要相稱的身份。
趙昱卓眸光忽而暗淡幾許,幽幽望向怔忪的芷蘅,他淡淡笑道:「以北冥駙馬的身份,可能與陛下談判?」
李昭南心中微微詫異,他原以為,趙昱卓那樣的癡情種子,該一生一世此心不渝。
他看看芷蘅,隨而笑道:「好,那麼,朕便與你來談。」
緩步走向芷蘅,低眸望她:「芷蘅,你與你的六哥在此敘舊,我與趙公子去別處商談兩國大事,希望我回來時,你們已經談好了。」
李昭南抬首,平靜的轉眼凝視著楊元恪,深深眼眸,晨光裡,亦不見有絲毫暖光呈現,唯有冰涼幽深的冷。
他錯身而去,趙昱卓跟在他身後,回眸看楊元恪,楊元恪凝眉看著二人走出帳子,趙昱卓的眼神殷切,他亦明白,這許是北冥唯一的機會!
昨夜,出了齊寧宮,他與趙昱卓準備今日之行,不禁問起趙昱卓何以認為自己前來,方回有一絲轉圜餘地?
夜色下,趙昱卓清亮的目光忽的暗無顏色,楊元恪知道,趙昱卓一直未曾忘記過芷蘅,即使是娶了楊芷蒽,亦不曾忘記過九妹片刻。
趙昱卓沉默許久,方意味深長的說:「太子,您是北冥,九公主心裡唯一……可能牽掛的人。」
他神傷的樣貌,不得不令楊元恪沉思,他並非不解風情之人,卻從不曾想過九妹會對他存有不同的心思。
趙昱卓雖說得隱晦,可他的目光,他卻已然明瞭。
今日面對九妹,竟有些不自禁的侷促。
楊元恪連忙抹去昨夜的回憶,盡量平靜的望著芷蘅,從前,他從不曾感覺芷蘅有何不同,今日,他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仔細打量了她,方才發覺,她一身清淡,卻風華絕代,紅妝素裹,卻已然萬種風情。
難怪,連李昭南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昔日備受冷眼的九妹,如今已然是天朝帝王尊崇榮貴的皇后。
芷蘅見他不語,反而緩步坐在一邊,淡聲笑道:「六哥來此,果真是與芷蘅閒話家常嗎?」
雖然,六哥是她在北冥國唯一的溫暖,可是她與六哥的回憶也實在少得可憐,恐怕你寥寥數面,用十隻手指便可算得清楚,又有什麼家常可聊?
心中不免一酸,若不是如今她的丈夫兵臨城下,想來此生此世,六哥的心中,亦不會記得她,哪怕是偶爾想起……
自己的一生,果真可悲。
沒有一個人親人,會真正掛念她。
楊元恪歎息一聲,芷蘅側顏依然能看出楚楚神傷:「九妹面前,為兄便無需隱瞞,九妹,為兄此來的確並非閒話,而是懇請九妹,相勸大沅天子遵循昔日盟約,退兵回朝,北冥願以兩座城池相贈。」
果不其然,芷蘅惘然笑了,向來柔美的面容,忽而有幾分矜重,她轉眸望向楊元恪,目光沉靜:「六哥文武全才,乃北冥皇室之最,那麼自是該懂得,『母雞司晨,天下必亂』,自古女子不干政!」
楊元恪一怔,眸中有些許陌生的震動。
芷蘅此刻的眼神矜持而冷靜,穩重而淡定,遙遠的記憶忽然被觸動,猶記得與九妹的曾經種種,那不多的記憶裡,她時常低垂著頭,甚至不敢抬眼,常常是惶恐不安的眼神,常常是小心謹慎的行止。
她似乎總是在角落裡,刻意令人忽略她傲世的光彩。
可而今,一切都不同了。
在這種光芒下,楊元恪竟暗淡了眸光:「九妹,話是如此,可九妹亦是北冥人,可忍心見北冥血流成河、生靈塗炭,可忍心看著親人的鮮血染紅……你的鳳冠?」
芷蘅心中一痛,望著楊元恪的眼神,眼中蓄積的淚水終於沉落,卻只有清淡的一行,淚光之下,芷蘅的眼光卻依舊決然:「六哥,在北冥,可有人當我是親人嗎?生靈塗炭、血流成河?自古凡有戰爭皆是如此,既是不可避免,芷蘅小小女子,人微言輕,實在擔不起這樣重的責任。」
那低柔的、隱忍的、孱弱的女子,隨著這一句,徹底消逝在記憶裡。
楊元恪豁然清醒,如今站在眼前的,是大沅的皇后!
再也,不是那任人擺佈、淚眼朦朧的北冥公主。
楊元恪忽而覺得,面對她曾經遭受的,任何語言都已顯得蒼白無力。
北冥,確實愧對這位公主!
他垂首,感覺一切已不可挽回。
「我知道了,那麼九妹,告辭了。」楊元恪低沉說。
「等等。」芷蘅忽的開口攔住他,回眸瞬間,眸色分明冷透,「六哥,若不令生靈塗炭、血流成河,九妹到有一法,六哥不妨一聽。」
楊元恪舉眸望著她,平靜眸光終於見了一絲顫動。
然而芷蘅的目光卻愈發冷落,咬著一絲沉痛:「六哥,既有如此慈悲為懷、悲天憫人之心,為何不棄城投降,保萬民性命?」
「九妹!」楊元恪不可置信,她變了,徹底變了嗎?
竟變得……如李昭南一般冷血無情了嗎?
怒火攢動在眼中,楊元恪竭力壓抑下,冷聲說:「九妹便當為兄從未來過吧,我楊元恪絕不會認輸投降,絕不會……」
他沒有說下去,轉身而去:「九妹保重。」
「六哥……」芷蘅再次叫住他,楊元恪停住腳步,芷蘅背對著他,淚水不自覺墜下來,略略哽咽,「九妹還未曾恭喜六哥,榮登太子之位。」
楊元恪心內牽動,微微側眸,芷蘅婀娜身影投射在地面上,靜靜的立著。
一切,終不能強求。
因果終歸要報。
北冥皇室既種下了這樣的因,便本該吞下這樣的果!不是嗎?
楊元恪歎息笑了:「多謝!九妹……」
一聲過後,還身而去,芷蘅立時跌坐在桌案邊,顫顫回眸望著帳口漏進的一縷淡陽。
那微薄的陽光,便如她與六哥之間微薄的情意。
雖是如此,可……卻也曾真實存在過,真實的……來到過這個世間!
即使,它幾乎不為人所見,即使,它轉瞬即逝……
芷蘅緩緩閉目,清淚滾落——
六哥,非芷蘅絕情,只是在北冥,又會有多少人,能念著我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