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了他一眼,丟掉好在沒有成為凶器的石頭,五指扯著自己的袖子,刷拉一聲布料從肩膀處裂開,在他的注視下拉開他摀住肩傷的手。
「你需要止血。」
他不情願的放開手,一道皮開肉綻、猙獰如蛇的刀傷血淋淋的出現。
刀傷很深很長,希望不會傷到經脈才好,他的胳臂要是廢了,她有責任的。
她細心溫柔的一層層包下來,眼看長度不夠,她毫不考慮的又想去撕自己另外一邊的袖子。
「綁住傷口,暫時不會流血就好。」他阻止。
她將充當紗布的袖子尾端塞入他完好的手肘一端。
他悶哼了聲。「不必這麼用力,我會比較感謝你。」
沒有乘機逃跑,事發至今,也沒聽過她一聲崩潰的尖叫,她跟平常動不動就大驚小怪的女生很不同,不過從她閃避的眼神、發顫的指頭、看得出來她很緊張,緊張得差點勒斷他的手臂。
「你的背也在流血。」
「那個不要緊。」
他嘴裡說不要緊,但是看在白雪白眼中卻不是那麼回事。
他堅持的轉過身體去,不讓她看到血肉模糊的背,她嚥下喉頭的酸澀,要很違背良心才能轉移視線。「你知道下山的路嗎?這傷一定要趕快去看醫生。」
「是你迷路了吧。」
他視線往下拉,因為靠得很近,可以清晰看見她暴露在空氣中的一整條胳臂,她衣服破爛,掉進水裡的時候鞋子也不見了,赤腳的踩在尖銳的大小石礫上,看得出紮腳,可是她沒有抱怨。
她的狼狽不亞於他。
舔舔唇,只遲疑了一秒,白雪白點頭承認。
「有體力可以下山嗎?接下來的路你可能要靠自己,我幫不了你了。」他席地而坐,淡淡說道。接下來,換成他要拖累她了,要是能不靠她自己下山,他就是神了。
「你的意思是要自己留在這裡過夜?」她尖叫。
「我--」
「我們要一起下山,一起平安無事的。」她截斷他的話。
就算用滾的她也要滾下山,她沒有在這烏漆抹黑地方過夜的打算,尤其還是跟一個單打獨鬥就能打斷別人脊椎,扭碎人家胳膊的男人一起。
這樣說好像有點沒良心,他可是渾身的傷,可是,人心難防,世界上瘋子那麼多,他要是臨時起意,決定刪除她這累贅,她就不慘了?
可是……怎麼……他那一雙什麼都沒有,沒有感情,缺少笑意的眼角眉梢彷彿飄過名叫莞爾的東西。
他應該沒辦法讀心,讀出她想盡快離開,離他越遠越好的意思吧?
至於剛剛反應那麼大,好吧,她承認是她的良心反撲,她就是濫好人,想的跟做的,通常都是管感情的那邊腦袋獲勝。
「你對我滿有信心的?」他問。
「你這麼強壯,那幾個都不是你的對手,沒道理這點山路就把你難倒了。」這樣的說法行得通,他聽得進去吧?
他垂下眼睫,然後把手伸向她。
「扶我起來。」
「呃……好……」連忙把自己的肩膀貢獻出去,他的膀子順勢攀上她的,接著身上一半的重量都給了她。
白雪白差點歪倒的同時,眼角餘光看見了男人略略勾起的嘴角。
他一定是故意的∼∼心中正暗自腹誹,他已經抬腳朝黑透了的坡上走去,接著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支小型軍用手電筒,一束足以照亮眼前路的光芒適時的提供了他們需要的光源。
「等一下!」她壓低聲音,「把槍還給我,警槍對你來說用處不大,麻煩卻不小。」
他瞥她一眼,聽出她聲音裡的急迫,又再度瞥了她一眼。
可也僅只是這樣而已,他沒理她,舉步走自己的,當然,矮人家一截的她只能配合著。
這個男人一開始就這樣,自己拿主意,自己行動執行,完全把她當空氣。
氣嗎?
不氣才有鬼!
可是,看在他一身是血,而且那麼盡力維護她安全的份上,她大人大量,這些小事就算了……
七個小時後,白雪白回到了最初登山集合的登山口,那種重回人間的感覺,她說不上來,只想哭。
有人給了她一瓶礦泉水,救護人員替她擦藥,警察同仁也問了她這十幾個小時的遭遇,她說不出所以然來,最後坐上了救護車。
從車窗看著倒退的景色,那座山很快消失在她眼簾,圍著毛毯,回過頭來瞅見袖口上乾涸變成略帶咖啡色的四道指痕,她想起拖握住自己的那隻手,手指有繭,卻意外的修長有力。
腰際鼓鼓的槍提醒她這漫長混亂的一天不是惡夢,她不會忘記到了山下他把槍物歸原主的表情。
白雪白把頭抵著玻璃窗,腦袋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打死再也不會自告奮勇當什麼搜山救人的志願軍了!
颱風天。
雨,一早就籠罩了整個靠海小城。
海浪翻過防波堤,捲起比大樓還要高的波濤,港口海面下了錨的幾艘巨輪像玩具般起起伏伏,隨便一個浪頭襲來就有倒栽蔥的危險。
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黑灰的雲海在她的頭頂拚命翻騰,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在海平面上劃出扭曲的亮光影像。
海岸線緊鄰著市區,筆直的馬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車輛。
「咪咪,」黃色的雨衣早就從外濕到裡頭,臉上的雨水怎麼也抹不乾淨,「聽話,趕快下來,你看,有好吃的魚罐頭呢……」怎麼會利誘不成呢?
貓主人很堅持她家的貓咪最愛吃這個品牌的貓食,只要用它來誘惑它一定能讓不小心上了樹卻沒膽子往下跳的虎斑貓回到主人的懷抱,問題是,跟它周旋了二十分鐘,它不只看也不看魚罐頭一眼,還被閃電驚雷嚇得越躲越高,視線所及只剩下一條尾巴捲著。
她放棄行不行?
不行!
她沒辦法面對和貓咪相依為命的老婆婆。
「雖然說泡了水的罐頭不怎麼可口,你好歹賣我個面子,看一眼嘛,看一眼就好,你要再不賞臉,我只好上去逮捕你歸案了。」軟的不吃,那麼只好來硬的了。
不遠處有人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他沒看過跟貓講話的女生,她是第一個,有商有量的口吻,語帶哄騙,把畜生當人看無所謂,這年頭畜生比人還忠心,可是這種風雨交加的天氣,路旁的椰子樹都快攔腰折斷了,被吹走的不會是那只不識相的蠢貓,而會是嬌小的她。
前幾天看她扶老太太過馬路,追喬裝成八家將偷東西的中輟生,事隔一天,又看她改變綠燈號志讓下課的小學生安全過馬路,給不服氣她指揮的汽車駕駛人吃罰單,今天又為了一隻追麻雀追上樹卻沒膽子下來的貓搞得灰頭土臉,女警不都擔任備勤職務居多嗎?她這人民保母看起來很愛管閒事,實在忙碌。
接著,她放下手裡的誘餌,手腳並用的試圖往上爬。
好不容易離開地面一臂的距離,努力再前進,可惜腳尖找不到著力點,腳探啊探的,黑色的低跟鞋應聲掉下來,她啊了聲,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以一種非常難看的姿勢往後仰摔了下去。
夭……壽……
她沒來得及叫苦,以為這一摔又得上醫務室報到了,哪知道千鈞一髮之際,有人以閃電的速度接住她。
她沒能看見男人匪夷所思的動作,只覺得抱著她的那堵胸膛結實溫暖,一顆往下掉的心肝幾乎經過了一分鐘,這才歸了位。
「哇喔,」她拍著心口,驚魂未定,看著五官兇惡的男人,不好意思的從雙頰漫起紅暈,一直到耳垂為止。「嚇我一跳,謝謝你接住我。」
因為結巴,咬了舌頭。
「你還好嗎?」
「沒事、沒事,你可以讓我站起來了。」白雪白忍著舌頭的疼意道。在雨中,這種姿勢簡直就是免費洗臉,糗到不能再糗了。
他點頭,扶起了她,確定她站穩了,正想彎腰去撿她掉落的鞋子,卻聽到她齜牙咧嘴的哎唷聲叫了出來。
「怎麼了?」
她連忙揮手,一手摸著自己的腰,表情尷尬。
她怎麼好意思跟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說她扭到腰了。
更慘的是,這一跌雖然沒有跌了個狗吃屎,但身上的窄裙卻裂到大腿,露出她粉紅色的小褲褲。
他的眼光由她的腿直抵裙根。
他當然看見了那一片小小的春光。
「搭我的肩。」
她的模樣像慌亂過街的無尾熊,要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不用了,警民合作,先生你真是優良的表率,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了。」她在胡言亂語個什麼勁啊。
「確定?」他把拾起來的鞋子放在她的腳下,只要她把腳放進去就可以了。
白雪白吸了口氣,試著站穩,腰卻很不爭氣地傳來劇痛,她痛得一縮,暗暗咒罵了聲。
他的眼睛自始至終盯著她看,知道她很想拒絕,很不想承認自己的窘境,但在下一秒還是咬著唇承認,「我的腰……好像……扭傷了……」
他隱約記得她是個坦白的女孩,遇到難處、掂過自己的斤兩,知道行不通便絕對不逞強。
「手搭著我的肩。」他說。
她把手搭了上去。
他真的很高,不必有其他動作,她就只要把掌心放在他的肩膀上就能感覺到一股支撐的力量。
他單手握住她右腳踝,托著放到他半蹲的大腿上,為她拭去髒污,穿上鞋子,再放回地上。
大雨下得狠,水從頭頂滑到他的髮梢,滴進肩頸,再溜進衣服裡,她的腳在他手中不盈一握,白雪白感覺到他帶繭的大手冰涼粗糙,她的心跳很快,活像剛跑完百米。
他站起來後,兩人的視線同時對上,他的眼睫也都是水,眼睛卻眨也不眨。
然後,白雪白看見了他頸子上一條黑色皮繩串著的銀煉。
狼頭人身的阿努比斯,黃銅眼睛,金燦燦的像黃金,耳後長髮線條沒至肩際,銀質造型,非常顯眼。
好眼熟。
她不由得多看兩眼。
「你住哪裡?」他問。
「我想起你是誰了。」白雪白不自覺的湊上前去,看著、看著,再抬起頭的時候差點撞到他的下巴。
「哦。」終於嗎。
她笑得很燦爛的點頭。
「因為它?」他指著銀飾。他的手指節寬大,指甲剪得很短,很漂亮的月牙白出現在指尖。
那是一隻工作的手。
「這個阿努比斯很特別,而且那件事情也才過去一年,我的記性沒那麼差好不好,再說……你不是個教人容易忘記的人。」支吾了半天,還是把心裡的真心話說了出來。
關飛天平靜無痕的眼泛起少有的亮光,雖然只是稍縱即逝。
「我可以把你的話當成讚美嗎?」
「本來就這個意思……」她笑開,最後的那抹緊張真的消除了。
他莞爾。
白雪白看著他有點癡。
嘴角牽扯的微笑散開以後軟化了他堅定的線條,即使是在全身都濕答答的情況下,看起來還是英俊極了。
雖然已經事隔一年多,但好像每次有交集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整齊過,上次是山難,這次是水患,看在他眼裡,自己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
為什麼要計較他對自己的想法呢?她不是應該武裝起來,對陌生人提高戒心?畢竟他兩次出現都很突兀,但是緣分很奇怪,有的人天生不對盤,也許是兩次他都毫無理由,也沒有索取報酬的替她解圍,自己要是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太不知道感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