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正刺眼,我不得不用手擋住。耳邊是轟鳴聲,機器的轟鳴聲。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堆廢墟上。
一幢幢新大樓正在拔地而起,而我站著的地方,煙塵漫天,一架大型推土機正在隆隆朝我開來。
駕駛員突然發現了我,停止了操作,從駕駛室探出頭,大喝道:「喂,找死啊!施工重地,你進來幹什麼?」
我迷茫地望著周圍,好容易才聯想到自己所處的位置,正是我家小巷深處。那些舊房子呢?我的家呢?
駕駛員看我良久不動,下了推土機。他上下打量我古怪的裝束,可能被我披頭散髮,呆滯的表情嚇著了,急忙拿出手機,似乎要打給誰。
「我的家,為什麼不在了?」我突然發問。
那人這才吁了口氣,收起手機回答:「你想問?問拆遷辦去!我只管推土。這裡是工地,你快點兒離開!」
我呆在那裡還是不動。那人召來幾名戴頭盔的人,連趕帶勸將我轟出了工地。
我的神志還在古時游離,慢慢地走,紙人一樣地飄著。
路人皆用怪異的眼神看我,我全然不顧這些,只有一個聲音在尖銳地提醒我,家沒了。
按照那些人說的地址,我來到了拆遷辦。外面正有人吵鬧,手裡拿著大幅標語,也有出來勸阻的。樓上有人趴在陽台看熱鬧。
這裡總有種懶散的氣息。我徑直上了樓梯,外面的人才發現我,追了上來。
「小姐,你有什麼事?」
我不加理會只顧挨個辦公室找去,最後在寫著「主任辦公室」門口停住,推開了辦公室的門。裡面有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正在上網,顯示屏上顯示股市走勢圖。聽到動靜他抬頭,不滿地瞪了我身後的人一眼。
「有什麼事?」那人沉聲問。
後面的人嚅囁著說不出半句,我直接開口問道:「為什麼沒經過我的同意,把我家拆了?」
「你指的哪個地塊?」
我報出我家的地址。那人做恍然狀,「那地塊都簽了拆遷補償協議,不是給你們安置臨時房了嗎?這些都是根據城市建設規劃要求和政府批准的,是有真實性和合法性的。你要是不服,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起訴,別有事沒事跑這兒來搗亂!」
「我沒簽過字!」我說話陰陰的。
「你沒簽,你家人簽過吧?」
「我媽還在康寧醫院,她不會簽!」
那人挑起眉頭,大發脾氣道:「康寧醫院不就精神病醫院嗎?少拿這些嚇唬人!瞧瞧你這身打扮,我倒覺得你是從康寧醫院出來的!」說完,眼光依然盯在顯示屏上,揚揚手示意我離開。
我怒火難擋,順手抓起鍵盤,啪地使勁扔在辦公桌上。那人嚇得臉色大變,用手擋住電腦,指著站在門口看熱鬧的職員大呼大叫:「快撥110報警!拆遷辦來了個女瘋子!」
沒多久,我被聞訊趕來的警察帶到了派出所。
我始終想不明白,他們把我的房子拆了,竟然還如此傲慢無禮!那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最初的溫情也發生在那裡。我滿心蒼涼而來,找不到落腳點,沒有人來安慰我,只有無盡的失望和落寞。
到如今還被人喚作「瘋子」,我想我真的快要瘋了。
派出所有位老幹警倒了杯熱茶給我。水杯被我緊緊攥在手,而整顆心涼得像掉進了冰窟。紙杯破了,那位老幹警幫我在外面套上個新的。
「姑娘家不要這麼大火,畢竟這是法治社會。」老幹警見我默然無聲,便開始加以開導。
我仍是什麼話都沒有。
那個世界容不下我,而這個社會,我怕我落伍了。
我像個陰陽人,被兩個世界排斥,卻又不得不委屈求存。一路走來的滄桑和艱辛,無人知曉。
「你有認識的朋友或者親戚嗎?打個電話,叫他們保你出去。」老幹警依然很耐心。
他們似乎快要下班了,走廊裡傳來愉悅的笑聲。我面無表情地坐著,腦子裡想不起什麼人,也不想讓熟人在這樣的場合見到我,或許我下一步會在收容所裡度過這個無眠的寒夜?時間在流逝,走廊那裡的笑聲早已消失,只有空蕩的辦公室裡老幹警來回走動的腳步聲。
我想起了一個人,而且很準確地報出了那人的名字。
「你認識顧俊顥?」老幹警倒驚訝,「他早兩年調到市局了。」
老幹警在給顧俊顥打電話,我眼望著窗外的高樓,心想,那個叫顧俊顥的怕是早忘記我了。
顧俊顥出現,他換了便裝,看過去很清爽的一個人。他一見我,略略有點驚訝,仍笑著打招呼道:「韓宜笑,又見面了。」
他幫我辦了手續,帶我離開了派出所。他開了輛灰色的別克凱越,我坐在後座,疲倦得想就此睡去。
顧俊顥從車鏡裡觀察著我,並不追問,只是和顏悅色地說話:「我打聽過了,你家那塊屬於原拆原造,兩年後你就可以住進新房子了。目前居民多數安排在溪江區安置點,政府每月還有一定數額的補貼。我帶你去那兒,興許能碰上熟人,你就可以知道自己住的地方。」
車子一路前行,我睜著迷濛的雙眼望向道路兩邊。安洲城年年在變化,離家這麼久,感覺它離我很遙遠,很陌生。
我不由得一陣窒息,滿心惶惑。
那個人,會在安洲城嗎?
過了跨江大橋,溪江區就在眼前。這裡已經不同於以往。廣袤的丘陵地帶已經被一幢幢高樓覆蓋,散落的村莊已然不見,已經成了一片片廢墟,幾名拾荒者正背著蛇皮袋晃蕩。馮大泉曾經振臂高呼自己的宏偉遠景,此時的他,一定春風得意吧。
我合上眼睛,不去想。
車子到達安置房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暗淡,一片片兩層樓的安置房櫛比林立。我們在外面下了車,沿著小道走過去,小道兩旁是幾家臨時店舖,一個胖胖的男人從雜貨店裡出來,正巧跟我們打了個正面。
「哎喲,這不是宜笑嗎?多年不見,可是……回來了?」
我見是以前雜貨店水老闆,面露微笑,很客氣地應了一聲。水老闆對我的態度顯得驚訝,意味深長地朝顧俊顥笑笑,遞上煙。顧俊顥擺擺手婉拒,順便問起我的住處。
「這事田媽知道。」
水老闆自然也熱情起來,指點我們田媽所住的位置,臨走前還笑著道:「宜笑,都是老街坊,想買啥只管來說!」
我們終於找到了田媽的住處。正看見田媽將一盆花從外面搬進屋裡,風涼如水,拂過她花白的髮際。一種酸澀,無聲無息間蔓延全身。
「田媽。」
田媽聞聲轉過頭,手中的花盆差點掉落。她凝睇了半晌,方喃喃道:「這孩子……一走沒個人影。這會兒總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