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引進房間的時候,院子裡梆梆敲起了更鼓。什麼時辰分不清,抬頭只看見滿天星斗。
客人走後,我即刻被封澤喚去給封家夫婦請安。說是請安,不如說是聽他們訓話。封老爺沉默寡言,似乎裝著心事。封夫人倒絮絮說個不停,雖然外表一團和氣,言語卻難掩嚴厲。
「謙兒身子不好,別讓他餓著累著,要逗他開心。你把我家謙兒服侍好了,我自然會考慮解去你的奴籍。」封夫人說到最後,也顯得倦了,「謙兒在房裡,你過去。有事叫管家。」
我雖然不解意,但還是深深地施了一禮,恭敬地告退。
房間裡紅燭高擎,燭光將房內的景致染映得通亮。裡面的擺設並不是新漆的,雖然在那個朝代算得上精緻華麗,但跟樓婉茹的新房相比,卻是差得遠了。幾名侍女進進出出,房內開著窗,卻沒有熏香的味道,只有淡淡的藥腥味瀰漫著,沉澱著。
這樣的人家,找個女奴成親,權當是沖沖喜,真以為是洞房花燭夜,那就大錯特錯了。
少年正在興致勃勃地逗弄著石池中的十色錦鯉,身邊的侍女捧著精緻的糕點。少年自己咬了一口,挖了些碎末扔下魚池。燭影晃動,在他秀氣的白皙的面上染上一層淡淡的灰。
我無聲地走到他的面前。
他抬起眼,定定地看著我,忽然展顏而笑,「你餓不餓?這個很好吃。」說著,將手裡的糕餅遞給我,又感覺不妥,回頭從侍女的盤子裡拿了整塊的。
他應該和我一般大吧?
從少年漾著光華的笑意裡,我斷定他涉世不深,近乎稚嫩。這也是我答應和他拜堂的原因之一,他不是司鴻宸,不會給我構成危險。
「封少爺。」我叫了他一聲。
「我叫封逸謙,封叔他們管我叫謙兒。」他半是羞澀地回答,拉我在榻前坐下,自己卻站立著。
一句話就暴露了他的半個身份。
我並沒問,只是斜斜地瞥了外面一眼。少年馬上領悟到了,折身從侍女的手裡接過盤子,放在榻前。那些侍女見此情景,便識趣地輕輕笑著,個個告退離去。
「你的父母呢?」我小心地問道。
他的眼光驟然一凝,臉色黯淡下來。說道:「我渴。」
我連忙給他倒了一碗溫水,他一口氣喝完,坐著發愣。過了半晌,才低低地近似囈語,「我母親很早得病死了,他們說我得的病跟母親一樣,一定是她的魂附在我的身上。」
遺傳,我嘲弄地牽了牽嘴角。看他一臉無辜,繼續問:「還有你父親呢?」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他突然賣了關子,開始轉移話題,「在皇宮裡,他們叫你什麼?」
我愣了愣,想,就算沒好名字,也不至於叫「甲乙丙丁」吧?還在思忖著,少年又恍惚露出多情的神情,說:「我給你起個好名字吧。」
「不,我有好名字。」我斷然拒絕了,自然而然又擺出一種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峭。少年失望地垂下眼,我心中不忍,隨口告訴他,「我叫韓宜笑,皓齒粲爛,宜笑的皪的『宜笑』」
這名字還是我那個父親取的。當時他還是一名小科員,書生氣十足,酷愛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在我還在母親的肚子裡,就想好了名字。據說韓嫣嫣一開始叫「韓嫣笑」,後來她母親知道了我,跟丈夫大吵了一頓,硬將戶口本裡面的名字改了。
我剛說出口,少年快樂地笑起來,先前的沮喪一掃而光,說:「巧極了,正合我意!我剛想取自『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那一句呢。看來我和你真的有緣,在船上你朝我笑了笑,當時你太像一個人了!」
「像誰?」我沒料到那個雨中近乎討好的笑,會勾起他的好感。少年的多情和天真,搞得我無所適從。
「小時伺候過我的,我管她叫阿顰,她笑起來很好看。那時我們都沒長大,但我和她在一起很開心。」
「她是不是宮裡的?後來是不是死了?」
少年又開始叫渴,我重新端了碗溫水給他。不知道是真渴,還是死亡激起他內心的恐懼感,他埋頭喝著,雙手輕微地顫動,額頭有細密的汗意滲出。
這個叫封逸謙的少年,一定有鮮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會想法從他口中挖出來。也許他本來不姓封,有更高貴的血統。也許我長得有點像死去的阿顰,他才對我好的。
很多也許,需要我去慢慢發掘。封逸謙是我來到這個朝代最好的保護傘,很聽話,很溫順,我希望他健康地活著。
當然,從他嘴裡,我首先可以知道一個人的下落。
一個埋壓在心中已久的謎團。
此時萬籟俱寂,窗外是淺出的月,和著滿天星光,真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那時候的夜色是深藍的,沒有空氣污染,沒有聒噪雜亂的聲音。
我抬頭望著星空,封逸謙瘦弱的影子映在瑣窗上。
「阿謙。」我故作親暱地喚他。
少年稍微的停頓,才應了一聲。我轉過頭去,他有點傻傻地站著,一抹羞紅覆在他的眉目間。我問得那樣平靜,不露聲色的。
「你知道裕王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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