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正陽走進家門的時候,已是傍晚。
方怡菲迎上去很習慣性地幫他去脫外套,曲正陽卻微微擋住,繞開她走到客廳,自行脫~下外套順手扔在沙發上。
方怡菲不以為意,上前招呼:「我去給你熱飯。」
「悠悠呢?」
「哦,他玩累了,在房間小睡。」方怡菲輕描淡寫。事實上,溫小雅離開後,悠悠幾乎哭鬧了一天,中午連飯也不吃,最後哭得累了,好歹迷迷糊糊上床睡著了,才安靜下來。
曲正陽想知道溫小雅在哪裡,可是看著方怡菲微笑的臉,他問不出來。看樣子,她又沒有在家。
方怡菲給他倒了杯水放在几上,便回身去廚房熱飯。將飯菜端上飯桌時,看到他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於是她走過去招呼:「正陽,吃飯吧。」
曲正陽抬頭看看她,並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反而沉靜開口:「最近身體感覺怎麼樣?」
「哦,偶爾還是頭疼,頭暈。」
「眩暈症也會頭疼嗎?」
「呃?」方怡菲顫動了一下,伸手撐住沙發靠背,繼而笑得有些不自然,「什麼……眩暈症?」
「我下午去過醫院,去拿你的檢查報告。可是醫生告訴我,幾天前你已經拿走了。」
「正陽。」方怡菲上前坐在他旁邊,伸手拉著他的手臂,「對啊,我知道了,原來不是腦瘤,差點被誤診。」
被她握著的手臂有些明顯的僵硬,曲正陽重重歎了一口氣,鄭重地抬眼看她:「為什麼瞞著?」
「我……我一開始並不是要成心騙你的。我真的在醫院檢查過,只是那個醫院並不是專業的大醫院,他們提出了腦瘤的可能性,要我在專業腦科醫院進一步檢查。我當時很害怕,所以、所以我才會想到回來找你……因為我害怕自己如果真的得了腦瘤,就再也見不到你了,見不到悠悠了……正陽,我捨不得離開你……我是真的想要和你重新在一起……」
「可是後來呢?你取了檢查報告,為什麼不告訴我結果?」
「我……我怕你會覺得我騙你。」
「是你怕我知道了以後,不再這樣照顧你了是嗎?」
「我……」
「你開始用你的病情博取同情,不希望溫小雅再留在這裡。將我的心思都佔用在你這裡,讓她看到,讓她傷心,甚至想讓她退出,是嗎?」
「不是!不是!」方怡菲矢口否認,「她要怎樣的選擇並和我無關,我沒有讓她走,我只是害怕失去你……」
曲正陽重重向後靠在沙發背上,呼吸難以平穩:「是啊,和你無關,卻和我有關。我幾乎將所有的問題都怪在她的不理解上,可原來,最不理解的人是我。」
方怡菲惶恐地上前跌靠在他身側:「我並不是腦瘤,那麼,我們就還有很多未來是不是?你該高興的是不是?」
曲正陽看著她一臉的期盼:「是,我是高興。可是,我們有什麼未來嗎?」
「有的,我們有的!」她含~著熱淚緊緊抱住他的脖頸,「正陽,我和你,我們一家人可以幸福生活在一起了不是嗎?……正陽,我可以給你生一個孩子,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我愛你,正陽,我愛你!」
曲正陽伸手將她的手臂從脖子上扒開,定定看著她:「小菲,你錯了。即使沒有溫小雅的存在,我和你也沒有可能再繼續生活在一起。就算你生病了,我照顧你,也完全出於一個朋友的立場。我不可能再重新接受你,否則,不但是欺騙我自己,更是欺騙你,同樣也給不了你所要的幸福。」
「你……真的那麼愛她?」
「我想說的是,我不能接受你,並不是她的原因。但如果你非要這麼認為,我只能如實地告訴你,我愛她,非常非常愛她。這一生,只會要這麼一個女人,只會娶她做我唯一的妻子。」
方怡菲不可置信地猛搖著頭,淚水簌簌滑落:「我不信!我不信!你騙人!」
曲正陽站起身退後兩步看著她跌坐在沙發旁:「小菲,眩暈症通過藥物治療和保健康復會慢慢治癒的,你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懂得照顧自己。」
「你……不要我了?」
「你從來都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的。」
看著他隱入臥室的背影,方怡菲身體的熱量在一點點消散,難道……這就是結果了?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她是隱瞞了自己的病情,想要得到他的關愛,更想要溫小雅親眼看到他對她的關愛……只要溫小雅知難而退了,就算曲正陽知道了她真實的病情,也改變不了事實。事實就是,他的心裡,始終都是有她的,是愛她的。那麼,只要沒有溫小雅讓他為難,他順理成章就會重新和她前嫌盡棄地生活在一起——這唾手可得的幸福就在眼前,卻剎那化為泡影。這讓她怎麼接受他的轉變啊……他竟對她沒有愛了,他竟根本不再愛她!
手邊的西裝外套內袋,手機被摔落在沙發一角,突然發出短暫的短信鈴音。方怡菲抹去眼中的淚,不經意看到了屏幕上Kitty貓的頭像閃動著,這讓她想起了悠悠離家出走時留的紙條,畫著一隻Kitty貓代表著溫小雅。
房間很靜,除了她,沒有人聽到丟在這裡的手機聲音。方怡菲伸手點開來,看到了上面的幾行字:「如果紫籐花在十二點之前開了花,你會來給我戴上那枚戒指嗎?」
方怡菲渾身微微顫抖起來……真的所有的所有,都要失去了嗎?真的自己要眼睜睜看著她愛的人娶了別人嗎?不……不甘心……不甘心……
冰涼的拇指毫不遲疑地按下刪除鍵,看著垃圾筐的圖標吞沒了信息,轉而一片空白,好像拿著一塊燙手的烙鐵,她驚顫地丟下它,心口狂跳不止。
如果……曲正陽不會愛自己,那麼,她也無法看著他愛別人……就算留不住他的心,也要拴住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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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夜風變得格外的冷,包裹著淡淡的綠葉清香,絲絲裊裊滲入每一個毛孔,溫小雅靜靜地坐在石階上,行李箱放在腳邊,一枚銀色的戒指閃著寒光,卻在手中攥出了汗水。
今天去公司放下辭職報告,算是給自己在這裡的工作畫上一個句號。沒想到,還是碰到了邱毅。
邱毅拿著辭職報告直接就丟到了一旁的垃圾筐裡。
溫小雅笑著問不是你說讓我離開一下會好的嗎?
邱毅說並不是讓你辭職。
「其實我辭職和不辭職又有什麼區別,我只是想好好靜一靜罷了。」
邱毅無言。
看她就要走出去,邱毅再叫住她:「給他最後一個機會吧,別讓你們留下遺憾。」
溫小雅笑笑。
最後一個機會……其實,他也沒犯什麼錯啊……只是自己堅持不下去了而已。何嘗不想永遠擁有那個懷抱?何嘗不想聽著他低沉的嗓音輕輕在耳邊叫著她「丫頭」……即使是現在,只要一想起來,還是覺得整顆心都酥了……
溫小雅真的猶豫了……她該相信他的愛嗎?他的關心是真的,他的呵疼是真的,他的緊張他的佔有,全都是真的……如果她和他注定相遇,為什麼要如此分開……如果愛了,又要痛,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讓自己愛上……
他抱著她,說著要和她到頭髮白了牙齒掉了那一天的,說著曲正陽永遠不會不要溫小雅的……她真的動搖了……腳下迷茫地走著,卻又來到了紫籐園。難道,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那個等愛的女孩,會在紫籐花開的那天,等來她心中的愛……
手裡的機票被刺骨冷風輕輕吹動一角,飛往英國的飛機凌晨就會起航,WPP廣告是所有廣告人的嚮往,這時候,卻成了她逃避的沙丘。真的要像只鴕鳥一樣深埋下自己的腦袋,才能讓自己有勇氣活下去嗎?
不,她真的不想……
打開手機,顫抖著發出一條信息,然後關了機。她想要和自己打賭。也許,信息發送不成功;也許,他沒有看到這信息;也許,他在忙沒辦法走開;也許,他看到信息後選擇了忽略……也許……許多個也許……她不想去想了,只想聽命運的安排,如果老天讓她還要堅持走下去,她會義無反顧,哪怕遍體鱗傷……如果沒有等來,那麼她更要堅強地開始一個沒有他的生活。
如果不賭,她怕錯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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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房間,一室清冷,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曲正陽捂著自己的胸口,似乎聽得到清脆的破裂聲,卻不是自己。
她的丫頭今天又不想回家了嗎?他深呼吸,再深呼吸……等不了了,他想要立刻見到她!伸手去摸手機,才發現沒有帶在身上。急忙拍亮檯燈,突然的光線刺痛了他的眼。
他甩甩頭剛要從床邊起身,卻覺得眼前少了點什麼……矮櫃還是端端正正的,卻覺得空得厲害。
對!是照片!那張聖誕節時,他和她親吻著悠悠的拍立得照片,一直被溫小雅放在床頭,動輒就要拿在手裡欣賞一番,可是,這個時候卻沒有了。非但沒有,在那個空空的位置,有一個亮晶晶的東西靜靜地躺著。
曲正陽忍著胸口的狂跳,上前仔細再看——鑰匙。
是大門的鑰匙!照片沒有了,卻留下了鑰匙!
好像一個驚雷正中頭頂,曲正陽的呼吸已然不穩。起身衝向衣櫃,那裡所有的她的衣服完全沒有了蹤影,再看衛生間裡,所有她的用品一件不留……就好像,從來沒有過溫小雅這個人的痕跡!
曲正陽慌了,從沒有過的恐慌。衝出臥室,正看到悠悠從自己房間走出來,眼睛紅得像兩隻桃子,看到他的時候,小嘴撇了撇,「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
曲正陽蹲下來抱他在懷裡:「怎麼了悠悠?」
「小媽咪走了!小媽咪不要悠悠了!」
曲正陽伸手抹著他的淚:「給爸爸說,小媽咪什麼時候走的?有沒有說去哪裡了?」
「早上走了……說、說去很遠的地方……大陽,追小媽咪回來,不要趕小媽咪走……」悠悠邊說邊哭,直叫曲正陽疼得心裡更加發慌。
「悠悠不哭,我們找她回來,一定找她回來!」曲正陽抱起悠悠就朝大門口疾步而去。
客廳沒有亮燈,幾乎要穿行而過時,餘光看到了靜靜倚靠在沙發上那個蕭瑟的背影,冷得好像石雕。
曲正陽停下腳步:「知道她去哪裡了嗎?」
那個背影紋絲未動。
曲正陽上前一手拎起自己的外套就要離開,那個背影突然歪斜著像是被抽離了筋脈,軟軟地撲到下去,直跌在沙發下,甚至撞翻了茶几上的水杯和果盤,發出「乒乒啪啪」零亂的聲響。
「小菲!」
沒有回應,曲正陽伸手打開大燈,抬步上前,只需要一眼,就讓他的腦子「轟」地完全炸開,下一秒的反應便將懷裡的小腦袋死死按在自己胸膛。
淺色沙發正中一灘暗紅鮮血觸目驚心,纖細手腕上血肉模糊,更有殷紅的液體不斷滴落,染血的水果刀在一旁射~出寒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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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病床上,那張原本標緻秀美的臉,慘白得比床單更有甚之,同樣沒有血色的嘴唇時不時不安地蠕動兩下。左腕纏著厚厚的白色繃帶,右手連接著暗紅的血漿輸送袋。
曲正陽冷冷看著眼前的一切,眉心死死扭結著無法舒展。
悠悠吃了點東西,已經在一旁的長條沙發上睡著了。一室的安靜,靜得讓人心慌。
不知過了多久,病床上的人終於甦醒。曲正陽仍冷冷地看著,而目光卻似乎並沒有焦距。
方怡菲醒了,看清了眼前的男人,看清了所在的病房,看清了窗外的暗黑。她的唇蠕了蠕:「幾點了?」
曲正陽回過神,抬腕看看表:「十一點。」
方怡菲抬抬綁著繃帶的手,吃力地想要握住他。曲正陽抬手抓住她的手,卻重新放回床邊,拉過薄被蓋住。
他長長歎出一口氣:「為什麼要這樣做?」
方怡菲的眼眶剎那濕潤了:「我……不能沒有你。你如果不要我……我還有什麼容身之處。」
「小菲,你能清醒一下嗎?你要為自己好好活著,不是為別人活的,知不知道?」
「我只要留在你身邊就好。你忘了嗎,我們以前也很開心的啊,我們從上學的時候就有那麼多默契和共同的愛好,我們走到哪裡都會迎來羨慕的眼光……」
「小菲!聽著,都過去了。」曲正陽打斷她,「我不可能再回到以前了,你也一樣,所以,醒醒吧,不要再騙自己了。我們不再是之前的曲正陽和方怡菲了。你要用你的生命做賭注,就太不值得了。你傷害的只有你自己而已,你明不明白?」
「為什麼?為什麼你連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都不行?你真的不愛我了嗎?你真的就能把我們快樂的時候都忘了嗎?」
「那些只是久遠的回憶,僅此而已,卻絕不是『愛』。我衷心地希望你也能放開過去,如果你還要這樣傷害你自己,我也無能為力。」
方怡菲的淚止不住地滑落著,曲正陽靜靜看著:「小菲,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不信你不懂得,你只是無法接受而已。那麼,試著讓自己努力接受吧,這一點上,我幫不了你。」他抬手按壓著自己的眉心,聲音兀地蒼涼,「我以為我自己可以讓所有人都好接受每一件事情,到今天才發現,不是什麼事情都能讓每個人欣然接受的。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卻恰恰傷得最深……那麼,我只能懇請你,諒解我不能再繼續幫助你了,因為有的事情,誰也幫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而我,絕不想失去我最在乎的。」
「可是……她走了!她不會再回來的!」
「無論她走到哪裡,我都會找到她;無論她什麼時候回來,我都會等著她。」
方怡菲的眼角落下一串絕望的淚……這一切,真的只能怪自己啊……她闔上沉重的眸子,幾乎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一隻小手突然帶著溫暖氣息綿綿地鑽入她的掌心,方怡菲抬起淚眼,詫異地看到了悠悠圓圓的小臉,那紅彤彤的眼睛怯怯地看著她:「媽媽,你還疼嗎?」
方怡菲眼眶一熱,淚水倏然奔湧而出。
曲正陽也沒有料到悠悠突然睡醒,竟開口叫了方怡菲「媽媽」。他抬手撫摸著兒子的後腦,心裡有說不出來的酸楚滋味。
方怡菲忍著手腕的疼痛,收緊那綿軟的小手:「悠悠,你叫我媽媽了?」
「小媽咪說,悠悠要把你叫媽媽才乖,說悠悠要聽媽媽的話,不能惹老爸生氣才是好孩子。」
曲正陽的手握成拳,輕輕顫抖著,就連心口也跟著輕顫。
「媽媽,悠悠以後聽你的話,聽老爸的話,你能不能讓小媽咪回來啊?天黑了,小媽咪一個人在外面會很害怕的,我們讓她回家好不好?」
方怡菲哽咽地哭出了聲,伸手將悠悠的肩膀攬在胸前,執拗的堡壘轟然崩塌,原來……幸福就像手中的沙,抓得越緊,滑落得越多啊……
「對不起……正陽,對不起……你去追她回來吧。她發給你的短信被我刪除了,她說十二點前會在紫籐園等你的。」
曲正陽觸電般地彈起身子,抬腕看到手錶的指針已經是十一點半!他踉蹌地向門口退出兩步,不無擔憂地看著他們母子。
「快去啊。」嘶啞的聲線和輕快的童音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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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好冷。
已經漸漸步入初春的氣候,突然又反了寒氣。冷風竟夾雜著點點雨水甚至雪花橫掃而過。
深藍色的車子好像一道閃電,呼嘯著,堅定而果決地衝向那一個命定的方向。
騰出一隻手撥打手機,卻一直是關機,索性將手機撇到一邊,更加足了馬力。時間分分秒秒地消逝,讓他心急如焚。
一聲刺耳的急剎,車子停在紫籐園廣場邊,曲正陽衝出去,跑向空無一人的廣場中央,凜冽的風吹亂了他的衣襟,雨雪打濕了他的發。
「小雅!小雅!」他用盡所有力氣狂喊著,那聲音卻像是淹沒在了嗚咽的風裡。
再看表,十一點五十分,他沒有來晚,他的丫頭一定在這裡等著他!
「小雅!丫頭你在哪?」他開始向迴廊裡的紫籐樹下搜尋。
石桌旁……石椅上……
枝蔓下……石階上……
沒有!什麼都沒有!
不應該的!不可能!
「小雅!你在哪!聽到我說話了嗎?我來找你了,我來帶你回家!」
所有的希望開始隨著分針的轉動慢慢陷入了恐懼。
蕭瑟的零落竟是被雨雪打掉的尚未開啟的紫籐的花~苞,濕漉漉地粘黏著地上的泥水,再被刺骨的冷風毫不留情地席捲蹂~躪……
這景象,讓他剎那間抽~離的所有意識,只任寒冷侵蝕著四肢百骸,差一點,自己也像一片枯葉被冷風捲走。
微弱的一道冷光映入他的眼,讓他一個激靈,無意識地移步向那奇異的冷光而去。
那是一個強韌的紫籐花蔓上,隨風飄零的銀色光芒。
再走近……幾乎連風吹響的金屬摩擦聲也絲絲入耳。
是一根銀色的項鏈……不!不止是一根項鏈!
項鏈上串著一枚精緻小巧的……戒指……
伸手小心翼翼地取下項鏈和戒指,那麼熟悉的樣式,讓他幾乎窒息。
十二點了!現在才是十二點啊!
她竟然沒有等他到十二點!
她竟留下了他給予她的所有承諾……走了……
溫小雅……你竟這麼捨得……
溫小雅永遠也不會離開曲正陽的……你忘了嗎……
小雅……小雅……
我的丫頭……
你怎麼捨得……
緊緊攥著冰冷的項鏈戒指在手心,他的胸口痛得要裂~開……雨水打在臉上,為什麼也變成了滾燙……模糊了他的眼……淋濕了他的頰……灼燒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