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看,你真的把我徹頭徹腦的忘了。」她小嘴一扁。
從軍像瞬間被刺球砸到的大猩猩般,整個人跳了起來,手足無措道:「你、你可別又哭了,拜託。」
她吸吸鼻子,「我又沒有要哭。」
他小心謹慎地瞅著她,好像在仔細觀察過她真的不是要哭後,這才如釋重負地道:「不是要哭就好。」
她忍不住狠狠地瞪他一眼,真是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連哄女孩子都不會,難怪他到現在還沒成親。
「相公,我只是想來謝謝你,讓我住在這麼好的地方,又有這麼多人關心我。」她深吸一口氣說出來意,真誠地道:「如果你不認我,不收留我的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幸好阿爹說得沒錯,你是個值得交付終身的好男人。」
從軍傻傻地張大了嘴,臉龐漸漸漲紅了。
狄驚嗆咳了一聲,強忍住笑識相地躲到一邊去。
「呃,謝謝。」他撓著濃密的黑髮,窘然僵硬地點點頭。
看著他傻呼呼的模樣,冰娘情不自禁掩嘴咯咯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如銀鈴像玉石清脆相擊,從軍一時之間又傻住了,呆呆地看著她巧笑倩兮的容顏。
冰娘笑著笑著,驀地接觸到他專心一意的眸光,小臉霎時奇異地熱了起來。
她低下頭,繡花鞋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地上的小石子,「我真的很高興。」
他凝視著她,「高興什麼?」
她羞澀地哼著,「我很高興……你願意接受我。」
「那當然。」他想也未想地道:「我們是夫妻,雖然我忘了。」
她的小腳動作驀地一頓。
「說得也是。」她緊張地乾笑,止不住的內疚湧上心頭。
世將軍真的是個好人,而且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可是她居然這樣欺騙他的感情……冰娘小臉黯然。
她真的是不得已的。
不過她發誓,只要她人還在將軍府的一天,就要好好地對待將軍,好好地報答他。
一想到這裡,冰娘興匆匆地道:「相公,你肚子餓不餓?」
她可是做得一手雲南好菜好點心喔!
他忍住一聲咳嗽,「我們……剛剛才吃過飯吧?」
她不在意地揮揮手,「哎呀,那不算什麼啦,都兩個時辰前的事了,而且你也沒吃什麼東西,不是嗎?」
他遲疑地道:「如果你還吃得下的話,我再讓人去準備飯菜……」
「不用了,我做給你吃。」她嫣然一笑。
「你會做菜?」他懷疑地瞅著她。
她點點頭,笑咪咪的越說越順口,「你以前很喜歡吃我做的過橋米線。」
他有些不好意思,「對不住,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要緊。」她溫柔地笑看著他。
他真是個好人,有點耿直有點硬,有點古板有點憨,可是她突然發現,假如他真的是她的相公好像也不錯……
冰娘的臉兒紅了。
於是乎,千里尋夫的冰娘就正式在將軍府住下了。
第一餐飯大顯身手,手藝精妙的她做出了幾道讓他瞠目結舌,並且吃到差點把自己的舌頭也吞下去的好菜。
但是他對她的手藝津津樂道,並不表示對她個人也有相同的欣賞和信任。
再怎麼說,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妻子跟路上擦肩而過的路人一般陌生,卻又是日日要在府中相見的,那份尷尬就可想而知了。
尤其冰娘從少之又少的「相聚」時刻中無意間發現,世從軍雖然是個威武英勇、謙沖敦厚的大男人,但是他也呆板木訥僵硬。
就像今晚——
據說大將軍忙於公事,一天至多只有三、四個時辰回府睡覺,其他時間統統都是在兵部大堂辦公,也因此他偶爾出現跟她共用晚飯的機會就跟鳳毛麟角般希罕珍貴。
今晚,好不容易她這個冒牌娘子總算等到他回府吃飯,正想要在用餐時善盡職責討好他,以報答他好心的收留,可是他居然帶著大批卷宗上餐桌。
他瞧也不瞧地夾起油亮亮的紅燒香菇鹵蹄筋塞進嘴裡,隨口咬個兩下,連正眼看都不看就舉箸戳中另一道清炒玉芹花,接下來是無辜的冰糖子排在被某人咬進嘴裡以後就轉眼消失不見,連渣渣都沒有吐出來。
她的食量大胃口好,但打從剛剛一上桌開始,就傻傻地瞪著他的進食動作,筷子僵在半空中良久。
「相公?」她試探地開口,懷疑他知不知道對面坐著個人。
沉默,沒動靜,隨即一頁軍務匯報被一隻大掌翻過去,發出輕微的聲響。
也許是太小聲了,而且聽說終年在戰場上廝殺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後遺症,說不定他的耳朵是在某次禦敵時被敵人吹起的號角聲給震得半聾了。
她清了清喉嚨,決定再接再厲,「相公?」
筷子在落向一盤蔥爆牛肉時頓了一頓,隨即恢復堅定而穩健的速度,世大將軍連頭都沒有抬,雙眼緊盯著字裡行間的訊息,腦子自行判斷剛剛是幻聽。
「相公……」這次她把雪瓷湯匙在海碗邊敲得震天價響。
他嚇了一跳,像是猛然發現有敵軍大舉偷襲入侵,銳利的黑眸警覺地掃視四周,最後落在「兇手」身上。
「我可以請教你到底在幹嘛嗎?」他很不高興公文看到一半被打斷,眼角的紋路微微抽搐。
一旁服侍著的婢女見狀不對,背貼著牆壁像守宮一樣偷偷溜了,就剩下不知死活的冰娘兀自對他微笑。
「相公,你還記得我是誰嗎?」她甜甜地問道。
他看起來像是有一瞬間的迷惘和苦思,隨即很不習慣地道:「你是……焦冰娘,我的娘子。」
他努力要做出再自然不過的神情,可是卻失敗了。
從軍的理智告訴他應當接受這個平空出現的妻子,但是在情感上卻難掩陌生和不自在。
雖然忘了過去與她曾有過的半月情緣是件非常不光明磊落的行為,但是一想到他們目前只需維持名義上的夫妻,他就忍不住一陣釋然和輕鬆。
冰娘聽到他的回答,鬆了口氣,「幸好你還記得。」
「我不至於連這點記性都沒有。」他語氣頗受傷。
「我怕殘留的冰心七葉藥效偶爾會再發作一下。」她搓著小手,連連乾笑。
「這並不好笑。」他瞪了她一眼。
記憶出現斷層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尤其當他發現該記得的不記得,不該忘掉的卻忘掉時。
她連忙斂起笑容,「抱歉。」
他微點了點頭,像是接受她的致歉,隨即繼續埋首在厚厚卷宗裡。
冰娘很懷疑,他今年真的二十九,生肖屬猴嗎?他全身上下有哪一根骨頭、哪一絲感覺混舌發靈動的猴子牽扯得上關係?
若勉強要扯上點關係,冰娘倒覺得嚴謹沉著的他跟佛家裡「勿聽」、「勿視」、「勿言」那三隻石猴挺像的哩。
因為不是很餓,冰娘慢慢地吃著飯,開始有閒暇心緒仔細研究起對面這個男人來了。
反正他也不跟她說話,從坐下來到現在瞥她的次數單用一隻手就數得出來。
真、無、聊。
冰娘一下子瞇眼,一下子用白眼,拚命想要激起從軍一些些反應,可是任她眼睛眨到都快抽筋了,他還是恍然不覺,依舊啃著他那些繁瑣的軍務,然後大口大口地吃掉面前的菜。
最後冰娘索性放下筷子,雙手支著下巴歎氣。
「嗯?」他竟然聽見了,眼光從紙沿邊打量著她,「怎麼了?」
「沒有。」除了她悶到快喊救命外。
幸虧她不是真嫁給他,要不然成天對著根木頭,不悶死也會發霉。
「那你怎麼不吃飯?」他不解地望著她。
「吃吃吃。」她趕緊拿起筷子。
從軍一臉滿意,繼續全神貫注在軍務卷宗上頭。
冰娘悄悄扒著飯,趁覷偷偷打量著他,不過她很識相地沒有再試圖找他講話。
夫,無趣的男人,她之前怎麼會誤會有他做相公也不賴呢?
可見她一路逃亡久了,除了吃不好、睡不好之外,看來連腦子都病得不輕。
不過再仔細想想,這種平靜互不打擾的生活好像也不錯。
冰娘的心情轉好,胃口也開了起來,端起碗拚命朝滿桌菜餚進攻。
吃飽穿暖睡足,人生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嗎?
日上三竿還躺在軟綿綿床褥上的冰娘,望著頂上淡絳色的輕紗小羅帳,慵懶甜蜜地傻笑著。
真是作夢也沒想到,能夠過這樣的好日子。
如果爹娘在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能吃到好飯菜和睡到輕軟舒適的床。
冰娘的笑容緩緩斂起,一抹悲傷悄悄進駐了眼底。
阿爹和娘……
她現在終於明白阿爹在臨終前細細叮囑的用心了,大將軍真的是一個善良寬厚有義的人,難怪阿爹要她無論如何都要到京城來投靠他。
可是就算再舒適的生活和再可口的美食,都沒有辦法消弭她良心上深深的慚愧與不安。
咦,說好要報答人家的,怎麼現在還躺在床上混?
她慌慌張張坐起身,稍稍理過衣裙後就往外走。
服侍她的丫頭敏敏愣了一下,連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夫人,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她頓了一頓,有點羞澀地道:「我想找將軍,陪他聊聊。」
敏敏困惑地道:「可是將軍不在呀。」
「不在?」她想起來了。「哦,對喔,他上早朝去了。」
「而且將軍說不准什麼時候會回來,有時候三更半夜才回來,有時候甚至就睡在兵部大堂不回來了。」敏敏語重心長,「唉,就算是鐵打的人也禁不住吧。」
「他怎麼那麼愛幹活兒?」她長這麼大從未見到過像他這般忙碌苦命的人。
居住著二十幾個少數民族的雲南是知名的「歌舞之鄉」,有白族、納西族、僳族等,當然也有像她這種白族與漢族通婚,擁有兩種不同血液與傳統的人。
在老家時,平常大家忙著田里或林子裡的活兒,但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且幾乎月月都有少數民族舞蹈的盛大節慶,村村寨寨都有屬於他們的美麗曼妙舞蹈,舞蹈和歡樂已是如詩如畫,花樹繽紛的雲南的特色之一。
所以她很難想像一個人怎麼能夠錯過這麼燦爛的陽光,舒服的清風,還有溫柔的月光,成日將自己綁在一桌子滿滿的公文前面?
冰娘發自內心的疑問還真考倒了敏敏,只見她撓著耳朵,摸著下巴,偏著頭想了很久,最後很抱歉地道:「夫人,婢子很笨,我也搞不懂耶,哈哈。」
後頭的兩聲乾笑惹得冰娘忍不住發笑起來。
「傻敏敏,我只是順口問一問,不是真要你想破了頭回答問題。」她的笑容清甜又舒服,忍不住偷偷擰了敏敏的下巴一記,「敏敏,你真可愛……肉又好好捏喔。」
敏敏小臉微紅,咧嘴一笑,「謝夫人誇獎。只是夫人遠比敏敏美上一百倍,夫人這樣誇讚,害敏敏都心虛了。」
「敏敏。」她有一絲感慨,「其實我反而羨慕你,長得可愛人人喜歡,總比長著一張紅顏禍水的臉要好太多了。」
「夫人怎這麼說呢?」敏敏詫異,艷羨地瞅著她,「哪個女人不想自己比別人漂亮多多,能夠擁有這番美貌可是很大的福氣喔,」
「福氣?」她苦笑。
敏敏不會知道她這張臉為她和家人帶來多麼大的困擾與麻煩,阿爹和阿娘可以說是間接被這張臉累死的……她的笑容整個消失了,只剩下無比的自責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