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直站在大門口前,被兩頭石獅子跟兩個魁梧壯漢懷疑地瞪著,這也不是辦法,
冰娘再度深吸了一口氣,緊張地拉了拉粗布藍裙擺,在自己尖叫並逃跑前,狠下心腸跨步向前。
「兩位好,我要找世大將軍。」
兩名魁梧壯漢連眼也不眨,但是懷疑與戒備的眸光更盛。
討厭,她的勇氣正一點一滴消失。不過,從他們滿是疑惑的眼神裡,冰娘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聲音只比蚊子叫大一點點,被夏天的涼風一吹就散了,更別說是傳進大漢的耳朵裡了。
她清了清喉嚨,大聲道:「兩位,我要找世大將軍。」
兩名身穿鎧甲的大漢,相視一眼,終於有一個開了口。
「這位大嬸,你要找我們將軍?」
大嬸?
冰娘強忍住一聲低咒。可惡!怎這麼失禮?竟然稱呼她是大嬸?她今年不過才十九,雖然打扮是老氣了點,又故意用鍋灰抹得丑了點,還有頭髮也綰成古板的老式團髻,但是也不到那種被叫大嬸的地步吧?
「是的,麻煩兩位大哥通報一聲。」她這話一出,看見兩名大漢活像是受到極大的侮辱般,傷心地摀住了胸口。
冰娘急忙住嘴,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倆。
「阿勇,我們竟被大嬸叫大哥……」
「阿猛,我們還有臉活下去嗎?」
見他們好像真的大受打擊,害冰娘忍不住良心隱隱作痛。
「呃,你們別這樣,其實……」她還沒來得及解釋,身後陡地響起陣陣雷動的馬蹄聲。
「大將軍回來了!」阿勇和阿猛顧不得自憐,眼底崇拜之光大盛,急急地望向馬蹄聲來源處。
冰娘本能跟著看過去,心臟卻在瞬間吊到了嘴邊。
來了!來了!
三人三騎威風赫赫的奔來,越來越近……冰娘的眼兒倏地睜大了,為首者高大英偉,容貌粗獷方正,一身耀目紅袍包裹住玄鐵鍾甲,斜飛的濃眉如劍似刀,眸光如電般掃視了過來。
她覺得渾身上下像電觸雷擊般,週遭的人聲馬蹄陡地消失了,耳朵和腦子瞬間凝結空白,只剩下怦咚怦咚的心跳聲劇烈迴響,一次又一次,一聲又一聲……
他的雙眸湛然悠亮,神秘得如同黑夜星光。
然後咻地一聲,天地玄黃宇宙世界又恢復到原位。
她眨了眨眼,咦,剛剛是怎麼回事?
哎呀,不管,眼前這個威武如天神的紅袍男人就是橫掃東西南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紅袍大將軍——世從軍嗎?
黑亮的駿馬緩緩放慢蹄步,眼看就要經過她而踱進大門,冰娘一急,陡地大叫——
「相公!」
五人三馬同時僵住,像是瞬間被點穴或下了符,五雙眼睛和三雙馬眼不約而同瞪向她。
「相公!」事已至此,後悔無用,她索性叫得更大聲。
最後只剩下世從軍瞪著她,因為其他四人三馬看的都是他。
意識到自己被投以異樣的眼光,從軍更加不爽,只不過他平常很少發火,自然也不會輕易就動怒。
他只是微微撩起一邊的濃眉,語音低沉如山,「敢問大嬸,你喚我什麼?」
哇!他的人不但偉岸高大,就連聲音都渾厚有力——冰娘勉強止住口水潺潺流……咦,怎麼又叫人家大嬸啦!
冰娘歎了一口氣,「相公,是我,我是冰娘啊。」
他的表情一點都不像想起她是誰的樣子,「我是你相公?」
她點點頭,手心冒汗、嘴角抽搐、腳底發麻。
「你是我娘子?」
「噯。」她陪笑。
他又揚眉,「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她的笑容僵了僵,真要命,她忘記這部分了。
可是事到臨頭,所有的人都看著她,她已經是騎虎難下了。
「難道你都忘了嗎?」她開始扁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我們當初是天地為證、日月為鑒,而且還交換了信物的……難道你想不認帳?」
眾人眸光裡的愕然漸漸化為同情,然後紛紛射向從軍。
從屬下們的眼神中,從軍發現自己突然從偉大英明的將軍變成了薄倖負心的陳世美,他不禁一陣惱火。
「你是誰派來胡鬧的?」他沉聲質問。
難道他這陣子還不夠倒楣嗎?公務繁重之餘還被皇帝叫去逼婚,天天千方百計想找個假新娘未果,現在回府又遇到個瘋婆子半路認夫,接下來還有什麼?天空下起比馬大的冰雹把他砸昏嗎?
原本站在原地看熱鬧的部屬陡地鴉雀無聲,並且開始偷偷摸摸地溜進府裡,就連馬兒都不敢發出太大的蹄聲。
將軍生氣了,這下可不是弄著玩的。
看大家都跑光光,只剩兩尊動彈不得的大石獅無辜地蹲在原地,冰娘開始猛吞口水,頭皮陣陣發麻。
「我……不是……胡鬧……我連破茅房都給賣了……還帶著鍋碗瓢盆外加爹娘的牌位進京來找你……由此可見得我有多認真……」她結結巴巴的說。
他咬牙切齒的吐出一句話:「這一切跟我有關係嗎?」
「怎麼沒有?」她理所當然地道:「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不進京來投靠相公,那你叫我要到哪裡去?」
聽聽,說得跟真的一樣。從軍忍不住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冰娘畏縮了下,又急忙勇敢地抬頭挺胸,「難不成你要我流落煙花柳巷倚欄賣笑嗎?」
「你?倚欄賣笑?」他懷疑地上下打量。
冰娘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心裡也頗不是滋味,「你懷疑我沒有美色嗎?」
「我不是懷疑,我是肯定你沒有美色。」他直截了當地回道。
從軍生平不懂得什麼叫冷嘲熱諷,他只懂得什麼叫實話實說。
聞言,冰娘自尊心大大受損,「你這樣講是在詆毀自己的眼光喔,如果我沒有美色的話,那你怎麼會娶我?」
「說得好,我也想知道。」他瞇起眼睛,「我怎麼會娶你?」
她的憤怒霎時凝結,一抹羞澀的酡紅染上了小小的臉蛋。
從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髒兮兮的小臉,驀地被那朵飛霞懾住了。
「總之……」她畏畏縮縮地道:「我會解釋的,如果你願意讓我進門的話。」
「好。」他呆呆地道。
她倏地抬起頭,眸子亮了起來,「真的嗎?」
「啊?什麼?」他陡地回過神,一臉震驚,「我剛剛講了什麼?」
她樂不可支,「你剛剛答應讓我進你世家門了,相公。」
「我什麼?!」
她急忙摀住嗡嗡作響的耳朵,「你不要大吼大叫。」
「我從不大吼大叫。」話是這麼說,但他漲紅的臉和頸項間冒起的青筋一點都沒有說服力。
她怯怯地望著他,「我……很餓,可以先吃顆饅頭嗎?」
他瞪著她,一時半刻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不是故意轉移話題的。」她急急道:「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只有喝了幾瓢涼水,啃了三條從人家田里偷挖來的地瓜,還害我拉了整整一天的肚子……呃,我是說,我真的餓了……」
他眸底的怒火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猶豫,「你三天沒吃飯?」
她點點頭,舔了舔乾澀的唇瓣,突然覺得很羞愧。
對不起,對不起……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看起來想歎氣,但終究忍住,「跟我進去。」
冰娘驚喜地抬眼看他,「啊?」
「吃完飯後,你還是欠我一個解釋。」他不忘追究。
她笑咪咪的回道:「一定一定,等吃完飯後。」
她餓到發昏的腦袋就可以清醒過來編一個完整且天衣無縫的好故事了。
世從軍坐在玄樓的花廳裡,邊看著軍務公文,邊打量眼前活脫脫是餓死鬼投胎的女人。
但見冰娘左手拿個雪白大饅頭猛啃,右手抓著筷子拚命夾面前的山珍海味往小嘴裡塞,不管是冷盤涼拌還是熱炒油燜的,統統一口吞下肚,從軍看得胃不禁一陣陣泛酸起來。
他揉著隱隱作疼的胃,喝了一口凍頂烏龍。
冰娘好不容易嚥下一大塊紅燒肘子,差點噎到的她急急舀了一匙酸筍雞絲湯潤喉,卻險些被燙死。
「咳咳咳……」她滿嘴的熱湯噴了出來。
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伸出鐵掌猛拍她的背脊,並遞過一方巾帕,「你沒事吧?」
冰娘感激地抬頭,想要跟他說沒事,可是背部被他像蒲扇般的大掌狠狠拍過兩下,沒事也變有事了。
「咳咳咳咳咳……」她揮著手,幾乎嗆出血來。「我沒事……謝謝……不用拍了。」再拍下去她就直接上西天如來佛祖那兒報到了。
「慢慢吃。」他皺眉道。
「我努力。」她等稍微不咳了,又夾了一隻醬燒大蝦一口咬住。
「你不剝殼嗎?」他指著那只已經身首異處的大蝦,疑惑地問道。
「嗯?」她小嘴嚼著,「哦,你說蝦子?在我們那兒小溪捉到的都是直接整只炸來吃,殼酥酥香香的,很好吃,安啦,帶殼吃不會有問題的。」
他強抑下一聲歎氣,「那是小溪蝦,這是大明蝦。」
「沒關係,雖然長得不一樣,還是滿好吃的啊,我不挑的。」她抬頭衝著他嫣然一笑。
他又抑下另一聲歎息,「問題不在這裡。」
她最好有個鐵胃,要不然也得有一副鐵齒銅牙,否則那厚厚的蝦殼怎生消化得了?
她三兩下已經解決掉大蝦,魔爪又伸向清蒸黃花魚。
「真是太好吃了。」她把大魚一折為二,小嘴塞進去半條,只剩下魚尾巴。
這樣居然還有辦法說話,而且還不怕魚刺,難道她是屬貓的?
從軍看得驚心動魄。
想當年在嘉陽關一夫當關,面對北番國千軍萬馬的鐵騎時,他連眉毛撩也不撩一下,但面前的這個女子吃相卻讓他不禁頭暈胃痛,直想站起來,有多遠就逃多遠。
不過紅袍大將軍就是紅袍大將軍,他還是用猶如鋼鐵般堅強過人的意志力,穩穩地坐在座位上。
直到她把整桌好菜全掃光,只差沒有拿起盤子舔一舔,從軍才用慢條斯理——其實是震驚過度——的語氣問:「飽了?」
她心滿意足地點點頭,靦腆地道:「差不多了,謝謝你。」
這還叫差不多?她足足吃掉了足以餵飽三名如狼似虎士兵的食物!不過瞧她瘦巴巴的身子,令人怎麼也想不通這那些食物到底填到哪裡去了?
「所以?」他看著她秀秀氣氣地折疊著那塊方帕,斯斯文文地擦拭著小嘴,突然有種想笑的衝動。
「我想……」她謹慎地開口,「我應該好好解釋這一切。」
「終於。」他盯著她。
他是在嘲諷她嗎?可是冰娘仔細看過他沉穩的神情後,又覺得不像。
「我真的是你的妻子。」她一個字一個字道。
他濃眉一揚,眼裡的不相信明顯可見。
「你是不是在三年前到過雲南平亂?」
他緩緩蹙眉,眼底透著一絲疑惑,「你怎麼會知道?」
「那一次的平亂行動很快,你花了十天就平定了反叛的上苗七十二峒。」
從軍眼底的迷惑更深了,「你……」
「可是七十二峒為首作亂的青苗峒主那月蓮蓮卻乘機對你下了碧蠶蠱。」
他微微一震。
她究竟是誰?為什麼連這件事都知道?
冰娘直盯著他,猶豫地問:「你該不會全忘了吧?」
「我記得。」他凝視著她,聲音低沉斷然地道:「但我不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