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內侍急忙去了,彩映眼裡幾要滴下淚來,卻仍壓抑住聲音,低聲道:“陛下,前日垂拱殿內侍總管來報,說……太上皇病重,若陛下回來……”
“什麼?”
李世民抬頭望向彩映,撫摸無憂額頭的手,頓然停止!
彩映連忙跪下身去,卻不言語,李世民怔忪片刻,呼吸有一瞬間停滯,望望床上仍輕聲囈語的無憂,心底突有種不能言說的痛迅速擴散……
病重!病重!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至親、他的至愛,竟於一時與這兩個字糾纏不清……
難道,便真是天意嗎?
李世民從不信命,可卻不由得深深歎息……
太上皇病情來得凶猛迅疾,似只是幾天時間便一發不可收拾,李世民詢問過御醫,說是就在這兩天了……
而無憂則因在陰濕的環境下,幾日未曾用藥,再有情緒波動,精神的巨大打擊,使得身體狀況雪上加霜,反比去九成宮前更加糟糕……
李世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一切怎會在一夕之間變成這般模樣?他辛苦治下的大好河山,他終於換來的四海升平,難道……亦要在轉眼間化作泡影嗎?
都是假象嗎?都是嗎?若不是……為何上天要做這樣的安排,讓他得到了天下,卻令靈魂悵然若失……
貞觀九年,庚子日,太上皇李淵病體沉重,不復醫藥,終在垂拱殿駕崩,李世民下詔,舉國鳴哀……
喪禮畢後,李世民決定守喪月,一切日常事務皆由太子承乾在東宮處理……
☆☆☆
太子太子監國!承乾突感到一陣茫然,往日學來的一切,似皆散做雲霧,腦中一時空白……
來到立正殿亦難掩無措,無憂靠在床邊,靜靜觀看兒子的臉,已洞察無余……
“承乾,這次父皇對你委以重任,要好好把握,莫要再貪玩了!”
無憂拉住承乾的手,承乾感到有一些微涼,母親那勉強撐起的笑中,滿是深深憂慮……
他知道,母親多是擔心他的,這些年來,自己的一切不安皆被母親看在眼裡,而正是母親時時有心的撫慰,才令他堅持到今天……
可是……
承乾望望母親消瘦的面容,心中如利劍穿刺,忍不住陣陣疼痛:“母後放心,承乾定不負父皇所托!”
無憂點點頭,握緊承乾的手:“承乾,母後知道,你心裡一直有一個結!”
說著,目光低落在承乾左腿之上,另一只手輕輕撫摸:“可是,你不能因此而對你的父皇有所懷疑,父子之間,若也是心存猜測的,只恐怕……”
“母後!”
承乾抬頭,打斷了母親:“母後別說了,承乾都懂,只是……”
話到嘴邊,突然難以啟言,沉默,垂首不語!
無憂輕輕一歎,心疼道:“只是你認為在你受傷後,父皇……更加偏愛青雀,對嗎?”
對望母親的眼,依然沉默……
無憂輕道:“承乾,莫要多心了,其實,父皇嚴厲要求於你,正因為你從小便是太子的緣故,不能過寵了,而青雀他不是,況且……”
想到李世民偏愛青雀的理由,無憂臉上掠過一絲紅潤,掌心亦有一點溫熱:“況且,父皇也是愛你的,只是你心裡,拒絕感受到,他的嚴厲才是對你的期望和愛啊!”
“母後……”
“承乾!你要知道,這家國天下之托何等沉重?豈容半點疏忽?”
承乾點點頭,眼中卻流露一絲悵然:“可是母親,父皇是父皇,青雀……是青雀啊!”
無憂眼眸微微凝住,望向兒子,原來承乾的心裡,還有更深的顧慮……
是的,青雀是青雀,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青雀又是多才,李世民的偏愛,難免不會令他心生他念……
心中不期然一痛,難道這皇家奪嫡之爭,便真就是無可避免嗎?
無憂坐起身子,鄭重望著兒子的眼:“承乾,你要相信自己,相信父皇,所謂‘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1)。’天之道,不爭而善勝(2)啊!”
不爭而善勝!承乾深黑的眸子定在母親臉上,光澤變換,母親殷殷期望的眼神,令他血液不自覺滾燙全身……
眉心緊緊凝結在一起,目光堅定:“母後放心,兒臣……定不負您所望!”
是的,不負母後所望,不為別人,只是為母後,就只為母後一人,也定要做好這個太子!
………………
匆匆過有兩月,群臣私下商議,皆認為李世民孝道已盡,請求君王上朝聽政,李世民采納,經過此次,方才發現太子承乾雖表面冷淡、不屑於世,可認真起來卻頗能裁斷政務(1),遂,瑣細事務仍由太子主理,心中感到一陣慰然……
只是心中始終有根利刺不願面對,怕被它穿透了自己的心、自己的靈魂!
望著無憂勉強微笑的臉,一天天消瘦,她雖極力掩飾身體的每況愈下,可心,又如何能夠失去感覺,越是這樣的遮掩,越是令他心痛如絞……
有時想想,一國之君,竟是這樣虛無飄渺的四個字!
什麼……也不能做到!
無憂勉力支持的笑容並不能維持多久,望著李世民思念懇切的眼神,心中亦是愴然,然而一切都非人力所能企及,貞觀十年夏季,六月的天裡,艷陽流火,可天空卻偏是一片灰白的顏色,籠罩著肅穆皇宮高牆,望不盡遠處雲端那高聳的層層山巒……
立政殿,已是皇宮最為安靜的角落,卻也蘊息著隱隱風波,無憂深知自己身體已難復從前,卻發現令她擔心憂慮的事情,越來越多……
楊若眉是常來陪著她的,待李世民回來,又會適時的走開,每次望著她默然離去的背影,無憂都會有陣莫名感慨……
楊夫人!只可惜,她是楊夫人——一個自顧尚且不暇的身份啊!
這日清晨也是一樣,楊若眉著了單色純藕粉織帛衫,艷麗的顏色並不適宜立政殿的氛圍,然而清素的顏色又不免令人心生淒涼,楊若眉故著了這雅致清麗的顏色,顯得端莊而安靜……
“姐姐,您好好躺著,莫要起身了!”
楊若眉扶著無憂的肩,似又消瘦下不少:“姐姐今日不叫我來,我也是要來的,何以這般著急?”
無憂依然強撐起身子,在錦床紗幔邊輕輕靠好,望著楊若眉的眼,凝了絲鄭重:“妹妹,這許多年下來,是能見得人心的,故……”
亦如往日的幾聲咳嗽,直震得心口微微疼痛,楊若眉急忙輕撫她的軟背,焦急道:“姐姐不要多說話了,還是先歇息下吧!”
“不,不……”
無憂搖搖手,那手,依然如玉,卻略顯得蒼瘦:“我怕……我怕我不說……就……再沒機會了!”
“姐姐怎麼這樣說?”
楊若眉心中一急,竟滴下淚來:“姐姐還年輕,若叫陛下聽去,又要傷心了!”
無憂微微閉目,再緩緩睜開,拉住楊若眉的手,悵然一笑:“歲月如流,生命若此,該去的總是會去,該留的卻未必能夠留下……”
聲音有一些凝滯,頓了一頓,方才繼續:“妹妹,我有件心事放不下!還要交托給你……”
皇後的聲音帶著淺淺的涼,卻聽得楊若眉心中一陣火熱,交托給她!是多麼沉重的四個字,又是何等哀涼:“姐姐盡管說,只要若眉能夠辦到的,一定……一定……”
莫名接續不上自己的言語,只暗暗落淚,輕輕幾聲抽泣……
無憂心上也有不覺得痛楚,卻只微微一笑,無奈道:“妹妹,這自古後宮之中,女人爭斗最為繁遽,這些年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暗流,想妹妹亦是切身的感受!妹妹……”
無憂本想忍住不咳,卻終還是側過頭,輕咳了幾聲,楊若眉依舊撫著她的背……
無憂回首,眼光變了一種祈求,那是在這雙眸子中,極難見到的一種,如此懇切:“妹妹,我在時還好,若我不在……若我不在,你會好好照顧我年幼的兩個孩子嗎?”
楊若眉艷美瞳眸驚光閃爍一凝,如此之重的囑托,她著實沒有想到,凝看著無憂,半晌沒有言語……
無憂亦望著她,輕道:“潸兒還好,她還小,什麼也不會記得,在奶娘身邊安靜長大便好,可是兕子……兕子和雉奴不一樣啊,他們都是半大的孩子,都已經記事,若有一天我不在了,要他們……要他們如何……如何面對?”
動情處,淚水已然滾落,綿延在臉頰邊,令面前女子亦是淚水傾決,楊若眉輕輕拭去眼邊淚水,哽咽道:“姐姐放心,雉奴和兕子自小便與我不疏,我更將他們視為己出,姐姐……姐姐……大可以放心!”
說到最後,淚水染濕了妝容,起身回過頭,掩飾些內心已極的悲傷……
無憂望著那嬌麗的背影,依然溫潤的笑笑,無力卻是滿心慰然,輕輕從枕下拿出封信箋,慢聲道:“妹妹,這個你拿去,若是……若是宮中有何為難你之人……比如……比如貴妃!你便……讓她看清這樣東西,必要時……可呈給陛下!”
楊若眉回過身來,眼角仍掛著未干的淚水,接過信箋,疑問道:“這是什麼?”
無憂一歎:“到時候你便會知道,但……我卻希望……你永遠不要用到它!”
“姐姐……”
楊若眉話音未落,無憂便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發上僅有的墜花顫動如劇,嘴角溢出鮮紅的血來……
楊若眉大驚,急忙奪身上前:“姐姐……”
說著,向一邊淚眼蒙蒙的彩映稍加眼色,彩映隨即會意,咬住嘴唇,匆匆奔出立政殿去……
明明夏季時分,驕陽熱烈,可立政殿內外卻忙做一團,一切俱是灰蒙蒙的一片……
李世民面罩嚴霜,腳步匆匆趕來,正迎上慢步出殿的楊若眉,不期然與君王目光相對,湧動的熱流悄悄滑落在臉頰……
李世民心頭立時揪緊,慌亂的步伐,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穩,錯亂著直奔入內殿中去,一股股藥味濃烈撲鼻……
無憂靜靜躺在床上,一干御醫麻木的立在一旁,施禮,卻不敢看君王一眼……
李世民慢慢走到床邊,坐下,輕輕撫摸無憂的臉,手在不覺間微微發顫:“無憂……”
“嗯!”
幾不能聞的應聲,無憂緩緩睜開眼來,水似的眸子映出君王凝重的面容:“你回來了?”
“嗯!”
同樣的應聲,喉間卻湧上股莫名之流,堵住了言語……
無憂眼光繞開他偉岸的身軀,落在一直靜立在一邊的史官身上,李世民亦沒有像往日那般呵斥御醫,想已是沒有必要了吧……
“無憂,承乾說,不如……大赦天下……”
“陛下……”
無憂半撐起身來,凝眉焦急望去:“切不可!”
李世民連忙扶住她,無憂只按住他濕涼的手,輕言道:“陛下,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及,大赦天下乃國之大事,不可多舉,況,這些亦是陛下平素不做之事,又何以因我一人而為?若此,我倒不如立刻……”
“好,好!都依你!”
李世民忙將她摟在懷裡,不令她說出下面的話來:“別說了無憂,別說了……”
無憂卻是安撫的笑笑,依舊淡然:“陛下,玄齡侍您多年,小心翼翼,朝中機密之事不曾洩露絲毫,前些時候無意惹惱陛下,若無大錯,望陛下念及他忠心一片,便不要追究了!”
“嗯!”
李世民抱緊她的細肩,從何時起,這瘦弱的肩膀已無形擔起他許多壓力……
“至於我的親族,因我的緣故而獲得祿位,既非因才學,便易受滅頂災難,故望陛下莫要置他們在實權高位之上,以保全後世子孫,他們只以外戚身份定期朝見陛下,便足夠了!”
“嗯!”
無憂依舊笑,和暖著他哀涼聲音中深深的痛苦:“我活著時,並無益於人,死後更不能……”
“無憂……”
縱是心中已經認定,可那個字真的刺入耳中,仍是針扎一樣疼……
無憂玉手撫上他英俊如初的臉孔,線條流暢分明,經了歲月的滄桑洗滌、更突顯男人堅韌剛毅的傲然風度,只是那眼依舊如故,幽深、卻如水款款溫柔……
“我死後,陛下無需修建陵墓,耗損財力,無憂只一區區女子,雖貴為皇後,卻與常人無異,只要依山做墳、瓦木為棺即可,無需金銀珠寶、無需美玉絲帛,亦不會令賊者心生歹念……”
忍不住幾聲劇烈的咳嗽,一股熱流倏然湧上喉間,口中腥味彌漫,沿著唇角滴出點點鮮紅……
李世民趕忙扶穩她顫抖的身子,想要言語,卻被無憂急聲打斷:“另……另望陛下親君子、遠小人,聽言納諫,節省勞役,那麼無憂……無論在哪裡……亦可安心了!”
“好!好!我都記下了!記下了……”
李世民用寬袍龍袖抹去無憂嘴角滑落的鮮紅:“別再說了!”
將頭深深埋進無憂香軟的發絲中,滾熱的流濕透無憂發簾……
無憂抬手輕輕撫他,掌心中有些微冷汗,李世民反手握住,輕吻,卻說不出話來……
無憂笑笑,她想給他一些安慰,卻也自傷感,說不出一句,只是自腰間取出個晶瑩碧透的小瓶,遞在李世民眼前:“本想……我會陪著你……一輩子!”
李世民伸手接過,眼裡有分明可見的傷悲:“這是……什麼?”
無憂眼神微悵:“毒藥!”
“什麼?”
僅僅兩個字,偏偏如千軍萬馬奔騰進心裡,奪過那璀璨奪目的碧玉瓶子,眸心射出萬丈光火……
一個清滌出塵的女子,腰系奪人性命的毒藥!本想著,會是一輩子……一輩子……
她說……
“無憂!”
李世民將碧玉瓶子握緊在手中,無憂舉眸望他,仍只是平淡寧和的笑容:“若……陛下有何不測,這……便是我的歸宿!“
歸宿!
輕描淡寫遮掩去其中酸甜苦澀,只是李世民聽來,卻更多一分痛楚哀傷……
李世民半晌無言,心底奔湧的痛,在眼裡漸漸清晰……
無憂淡笑,靠在他的懷裡,聽著他的心跳聲音,時至今日方才真正了悟、什麼才是幸福……
身心已是倦極,微微閉目,胸口沉悶得透不過氣來,鮮紅的血流隨著盡力壓制的沉咳聲、漫漫滲出嘴角……
“無憂……”
李世民輕輕晃動她的身子,聲音中的痛苦萬分糾纏成一絲哽咽……
無憂緩緩睜眼,無力,卻仍強自綻出幾乎不見的笑容,不,是能見的,至少他,一定……能夠看見……
她確信!
“都下去!”
李世民沉聲吩咐,眼光掃向四周或抽泣、或是無奈垂首的宮女御醫,心底已沒有了曾經憤怒的感覺……
唯有哀淒!
人,一個個退去,李世民抬眼望向一旁的站立史官,君王目光閃爍凌厲,如刀鋒劃過史官的臉頰,史官身子一滯,頓感臉上燃燒般火辣,不禁低垂下身子,施禮:“臣,告退……”
李世民未作言語,扭頭不再看他……
偌大的立政殿,倏然安靜,只有靜若夜蓮的女子,輕輕靠在男子胸前,恬淡安適,男子圈緊她的手,微微顫抖,女子伸手握住,仍給他安慰的笑容:“人終歸逃不過命數,早晚都是一樣!”
李世民依舊不語,只是貼著她的發,屏住呼吸,不願一絲一點攪亂無憂的聲音,無憂理一理略有散亂的發絲,安然道:“現在的我……定是憔悴多了?”
李世民心中倏然抽痛,一聲悲歎再無些許掩飾,哽咽道:“沒……沒有!我的無憂……永遠……永遠都是……那……那夜空安然的皎月,菂心潔色、令燦星相捧,永不……永不離棄!”
永不離棄!
無憂澀然一笑:“該聚該散,聚散如戲,人總是要分開的,越分……越遠……”
言及痛處,眼神不禁暗暗失落,李世民望著她,忍痛收斂住眼中傷悲,輕輕放無憂靠好在床邊,轉身走至梳妝台前,鎏金妝盒雕刻牡丹盛放圖,曾是女子多麼鍾愛的一種,如今已是退了顏色……
無憂微微轉目,無力凝看他慢慢走來,臉上帶著淒然的一絲苦笑,慢聲道:“前些天,去向若眉學了描妝,也不知……也不知行不行!”
聲音漸弱,默默低下頭去,掩飾不能自已的痛苦,無憂淡白嘴唇輕輕抖動,噙著水霧的眼,分外晶瑩透徹:“一定……不行的,你那麼笨手笨腳!”
伴有咽噎的玩笑話,依然無力虛弱,李世民淡笑,抬眼道:“那……就試試看!”
雕花妝盒輕放在床榻邊側,打開,明亮的銅鏡面,迷晃無憂的眼睛,李世民手捏青黑色眉筆,略抬起無憂秀臉,一筆一筆描畫出遠山煙翠眉,青黛含著情意深重……
無憂淡淡微笑,不禁悵然淚下:“古說畫眉之樂、畫眉之樂,這樂在何處呢?”
李世民輕輕拭去她眼角淚水,卻禁不住自己眼眶的酸澀:“樂在……其中啊!”
說著,放下描眉的筆,將細細鉛粉小心敷在無憂透白的面容上,僅薄薄一層,凝膏雪脂,塗抹均勻,挑一些鵝黃在手心上,染在發眉之間,冷胭色霜丹,暈散在清唇上,愈加顯得艷麗如初,怎看得出病中的懨懨……
李世民眼前一陣迷茫,遙記得當年初次踏入她的閨房,也是聽說她身體不適,見到她時,雖虛弱,卻全沒有病中的憔悴,多希望如今一切,亦如當年一般,明日,她仍能陪著自己,溜馬、賞花……
即使,是陰郁的天氣,即使,是下著雨的一處涼亭……
想著,心中不免更添酸澀,手上一抖,捏起的白色羽毛細織的純色花鈿、輕輕飄落在無憂粉白衣衫上……
那……是他最愛的顏色!
無憂低眼看去,那飄零的羽毛花鈿,便似她這輕飄的一生,雖華貴,卻也不過是命運中的小小羽毛,隨風左右而已……
無憂淒然一笑,捻起純白色羽毛織花,李世民伸手接過,輕輕貼在她眉心中間,織花上一點碎珠晶瑩閃爍……
她的眉間,終於不再有憂愁纏繞,終於不再只端持著皇後的矜重沉穩,有的,只是淡淡的傷、和濃濃化不開的難捨……
這人間,她深愛的男子,定會傷心不絕,她可愛的孩子,定會對她的離去措手不及……
承乾的自卑冷漠、青雀的驕然自傲、麗質、城陽、雉奴和兕子,還有幼小的新城……
無憂抬起手,撫在盡力遮掩傷悲的男子臉頰,指尖冰涼無溫:“二哥……”
作為皇後,久違的一個稱呼,兩人抬眼互視,眼眸中盡是往事前塵的迷蒙……
“嗯!”
李世民握起她的手,他知道這些年來,無憂只稱自己“陛下”,是那個迷茫的夜裡,自己的不安,打亂了她的心……
無憂眼中含淚,卻安和如常:“二哥,答應我,不要……不要傷心太久!若你傷心太久,大到家國,小到咱們的孩子,要如何處之?尤其是雉奴和……和兕子,他們還小,卻已經懂事,一定……一定會……”
忍住不流的眼淚,簌簌滴下,劇烈的一陣咳嗽聲,驚得李世民連連應答:“好!好!你放心,我……我定能……定能……克制自己,雉奴和兕子,我……我定親自撫養長大,不令他們……傷心……難過!”
克制自己!能嗎?自己能嗎?反復自問,只有心中答案明確——不能!
不可能……
無憂緩慢抬起頭,鮮紅的血沿著微笑的唇角滴下,滴在粉白色衣衫上、滴在巍巍帝王疼痛的心尖上……
李世民捧起無憂的臉,俊唇顫抖,輕輕貼在無憂淡淡玫紅的柔唇之上,輾轉纏綿如雨、低回婉約似夢,這樣的女子,是他平生所見最難描摹的人,腦中飛旋出封後大典的那一天來,怎一個傾城難描其一點風韻,傾國亦不能得其半分顏色……
可如今,顏色不去、風韻不減,卻已是翠消紅退,余留人間清淡的笑顏、痛徹心扉……
無憂無力的摟住身前男子,纖纖玉手消瘦,卻想要盡力抱緊他、讓他的眼中心裡永遠、永遠留著最美的自己……
此時,她不再是大唐貞觀的賢後,不再是一代帝王的愛妻,而只是一個女人、對夫君依依難捨的女人而已……
“無憂,你不能離開我,不能……”
強忍多時的淚水,終於崩潰在柔柔細吻之前,帝王最為柔軟脆弱的一面,盡露無余……
無憂淡笑,心中悲苦只甚於深深愛著的男子,不語!
李世民幽黑眸子中深深的痛苦,傾瀉在無憂眼中,那眸光倏然變得迷幻、堅決、還有絲絲不絕的依戀……
捧著無憂的臉,細細端詳,那曾是清新如水的容顏,經了歲月的洗禮,愈發變得嬌艷欲滴,便如雨露潤過的牡丹,便似風華流淌的夜蓮……
李世民忘情的凝看她絕美玉致的臉,這牽絆他一生的至愛容顏,他定要將她的每一處細節,牢牢刻在心裡……
起身還向一邊箱櫃,打開,熟練的取出件水紅流霓的衣,在妝箱中再取出雕花精致的木梳,扶著無憂靠好在自己身上,為她挽起一頭烏雲,取一支含露芙蓉花,斜斜插在醉髻柔絲之上,口中呢喃不清:“我只會這個……”
無憂虛弱的微笑,任他為自己妝容打扮,她也想把最美的自己留給最深愛的男人,強撐著不令眼睫閉合,怕一旦閉目,便再看不到他略顯笨拙的動作和絕俊魅惑的眼神……
盡管,她已耗盡所有力氣,甚至不能抬起手,令他穿衣的動作更加流暢,可她仍舊盡力迎合,將那水紅流霓的衣穿好在身上,縐紗薄如蟬翼,輕輕罩在緞邊隱花雪綢衣上,自枕下拿出條素雪絹帕,遞在無憂手中……
再一看來,眉目繾綣含情,膚如降雪白皙,只是缺少了一些血色,並不礙她此刻的傾國傾城……
李世民抱起無憂,令她斜斜靠好在窗邊用厚厚緞棉鋪整的躺椅上,微微苦澀的一笑,險些又滴下淚來:“無憂,靠好!”
無憂點頭、微笑、會心的盡力擺出個莊雅的姿勢……
果然,李世民走到龍桌案前,鋪展開雪帛畫卷,調了丹砂墨青,白玉桿雕龍雲毫筆握在手中,舉眸端看女子含煙青翠的眉,細細描畫那眉中情韻,勾勒秀致如波的剪水秋瞳,眼神微微悵然,浮香繚繞中,美人越發顯得似真似幻,便是那誤落塵間的仙子,也許該是回到她來的那個地方……
那裡,也許沒有權勢爭奪、也許沒有勾心斗角,只是一個清新的世界,不然她,怎會出落得如此動人心魄,高貴典雅、淡然而不妖艷……
雲毫筆尖沾了調勻的銀朱,點她紅潤的嬌唇,那唇邊分明含笑,卻痛得執筆男子,不禁微微顫抖……
“還記得,我們分開的時候嗎?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每晚都會夢到你,模糊不清,離我……而去!”
李世民廣袖輕飄,手上不停描畫,卻忍著劇烈的疼痛,一字一句,與無憂說話,只要能聽到她的一聲回應,那一刻,便是幸福的……
“嗯!”
無憂了然,眼睫略感沉重……
只是應了一聲,墨硯平澈的汁水上,便泛起一些水暈,君王舉袖拭去傷悲,凝看她無力虛弱的面龐,努力綻放出最柔和純美的笑來……
她的眼裡淡泊世俗,她的微笑傾倒眾生,低身,動筆,一筆一淚,一畫一血,勾描她玲瓏有致的身量……
“還記得……柳連、阿利那胭嗎?”
“嗯……”
那些過往的人和事,在無憂眼前結成漫漫水霧,模糊、清澈、逐漸變得透明、流動……
楊妃、洛陽、柳連、誤會、玄武門……
種種的種種,竟皆已是那般遙遠,遙遠得、觸手難及……
李世民苦笑:“立後大典那天,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知道……那天……你有多美嗎?”
“有多美?”
“比這畫……還美上千萬倍!”
李世民畫出她溫柔纖細的手,筆尖越發顫抖:“然後,我們經歷了……最是艱難的幾年……“
言及此處,竟無法再繼續,那幾個年頭後,再抬眼時,他深愛女子的身體,卻已然不堪重負……
遲遲不能落筆畫下她手中的絹帕,抖動的手,無法抑制的心痛,攪動著君王眼中滾動的熱流,這卷畫,他不願畫完,若是光陰能夠就此停留,他願用畢生的所有作為交換,哪怕這江山、這至高無上的皇位……
在所不惜!可是……
忍淚落筆,尚未觸及那素白雪帛,突的一個聲音,極是輕小,卻有如夜空驚雷,震撼、動蕩、刺破耳鼓……
是什麼落下的聲音……是什麼……遠去的聲音……
心底一陣劇烈抽搐,那只是勾畫了一角的絹帕,被什麼勻染開來,一滴滴的、墨跡逐漸化開……
化開了…
玉雕雲毫掉落在畫卷上,滾落在地面上,又是什麼破碎的聲音?
碎了…全碎了…
白玉的筆桿,還有…心…
女子笑容依舊安然,斜倚在躺椅上,只是纖纖玉手低低的垂下,指尖沒有一絲顫動,素白雪絹隨手而下…
飄落,輕輕飄落在青石色冰涼的地板上…
素淨的雪絹,像極了珍惜它的人、和那曾親手提在雪絹上的詩句…
“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艷妾動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簷邊嫩柳學身輕。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