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正殿中,氣氛一時僵住,昏黃燭火搖映,三人臉上皆是異樣的神情,終還是李世民最先打破沉悶,微笑道:「無憂,想無忌定是有何要事才會疏忽,你看他急的,再說,莫說無忌乃當朝國舅,便說我與無忌這自小交情,他即便攜劍面君,難道……還會害我不成?」
說著,望無忌一眼:「你啊,也真是的,什麼事這般匆匆忙忙的?」
無忌穩定住心神,卻不禁探看向妹妹,妹妹臉色微微發白,可不似李世民的輕鬆……
李世民見他不語,亦隨著望向無憂,輕摟住她的肩,安慰道:「好了無憂,這夜深人靜的,能有誰看到?」
無憂望他二人一眼,秀眉間憂心疑慮未消,卻低下了墨色的睫:「好了!你們談吧,我去整理床榻!」
無憂默默轉身,背影款款若雲燕輕盈飄逸,隱入紅梅傲雪鏤花紋屏風之後……
李世民回頭再望無忌,亦歎口氣,疲憊的坐下了身子:「你看你,下次要小心了,什麼事情,竟惹得你這樣著急?」
無忌這才道:「陛下,臣聽說,您……您決議攻打突厥(1),可有此事?」
原來是這件事情,突厥因遇連年災雪,牲畜減半、百姓飢寒交迫,姬陵死後,頡利可汗更重用極盡挑撥離間於能事的漢人趙德言,趙德言大量改變風俗舊習,使得人心浮動不安,正因為此,李世民認為乃出兵大好時機,今日議事,無忌因病未上朝去,卻不想夜晚竟為此事抱病而來……
李世民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是啊,頡利昏庸腐敗,必然面臨危亡,此時出兵……雖違背盟約,卻是機不可失阿!」
無忌低下眉,搖頭道:「陛下,臣以為不可!」
「不可?」
李世民收斂住笑,驚疑的望著多年瞭解的兄弟……
無忌肯定的點點頭,繼續道:「突厥此時並未侵我邊塞,而我方背信棄義不說,還勢必勞民傷財,這……可非正義之師所為啊,又與渭水一戰,趁人之危者……有何不同?還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略略一怔,他沒想到無忌竟會這般反對,凝眉思索半晌,確是不無道理,如今,大唐天下初定,雖說時機大好,也確不宜過早再起硝煙戰火……
想明所以,李世民不禁頻頻點頭,讚許的望向無忌:「哼!好啊無忌,如今也學那魏征,指摘起朕來了!」
說著,便朗聲一笑……
他顯是採納,可無忌卻沒感到半點輕鬆,偏低下頭,忽又瞥見身邊鐵黑的佩劍,心裡重起波濤萬頃,他知道,在長孫順德一事剛剛才過的風口浪尖之時,自己一個疏忽,便有可能是巨浪擊石、憑起無端風暴……
他更加明白,無憂的擔心,絕非過分多餘,想著,不禁一歎,怕是到時,最為為難的、便是眼前多年的君王摯友……
無憂坐在錦邊軟被之上,凝神默默憂愁,朝廷後宮之爭,無論哪朝哪代、政治如何清明,盡皆無從避免,雖說此時夜深人靜,可宮女內侍、殿前守衛,亦人人皆可是耳目……
況且此時,正是敏感之際,新君剛剛即位不久,朝廷幾派並立,更有武德老臣倚老賣老,隨時警視著李世民的一舉一動……
無憂心中煩惱,她實不願使自家外戚成為他人詬病李世民的話柄,更何況,這更是保全長孫一族的長久之計阿!如若榮寵過甚,遭人心恨在所難免,無過亦當有過視之,此長久以往,若失了自己或者李世民的庇佑,到時……長孫家又當如何是好呢……
無憂心底幽幽一歎,抖動的眼,莫名落向屏風之處,點點昏黃的光,透過精雕鏤紋縫隙處,打在臉上,離離幽弱的冷……
……………………
一切果如無憂所料,此事是瞞不住的,次日朝堂,以裴寂為首的一干武德老臣便向年輕君王連番發難,令李世民心煩氣躁、應接不暇……
裴寂眼眉略略抽動,看望向一旁默不言語的長孫無忌,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長孫無忌亦是向來凌厲,此時卻礙於當事之人,不能出言為李世民解圍,心中有頗多歉疚,因為自己、李世民耳根可要受罪了……
武將一邊倒是還好,並不屑於參與其中爭論,可看著曾同生死、共患難的大唐秦王,如今的一國之君,受一班老臣如此怨氣而發怒不得,心中皆難免暗暗不快……
文人當中,亦有天策府一僚,但,當今朝堂之上,武德老臣一干勢力仍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能夠收復,這其中,最為嚴重的、便是他們之後乃有太上皇支撐,與李世民暗暗較勁,李世民有時亦無可奈何……
也有一些人,既非武德老臣,也非天策府僚,此時若有誰說出句話,怕是重量千斤,且在此之時,察言觀色間,帝王臉色已罩滿嚴霜……
封德彝便是這樣的人,他原是支持太子建成,可又將位置放得模糊,不公開反對李世民,此時見狀,若令李世民判長孫無忌死罪,依法殺之,定是不可,卻又苦於無理駁斥一干老臣咄咄之言,而始終默不作聲罷了……
心中主意一定,不如給帝王做個順水人情,於是上前施禮道:「陛下,攜劍面君自是長孫大人疏忽,但殿前侍衛玩忽職守,該當死罪!」
一語使鼎沸朝堂頓時靜默,裴寂臉上得色漸漸消去,擰著眉,怒瞪向封德彝,哼!好個見風使舵的傢伙,不禁悶哼一聲,封德彝亦有所覺……
李世民俊唇邊慢慢拉出條線,好個迂迴妙法,好個封德彝!
忽見一絲曙光的年輕帝王,未作深思,便急忙道:「嗯,愛卿所言極是,長孫大人與朕有要事相商,自疏忽了細節,殿前守衛職責在此,卻視而不見,該當死罪!」
朝堂靜默依然,武德老臣互看無言,可如此一來,雖是解了君王之圍,卻觸動了一國法令,難免有失公允……
「陛下!」
打破沉默的是大理寺少卿戴胄,此人平日話並不多語,此時卻於沉寂中憤然站在了大殿中央,反對道:「陛下,如此國家法度何在?犯罪的明明是長孫大人,卻為何使無辜侍衛受累?縱殿前侍衛有失職責,也罪不當死,如此代人受過,未免人心不服!」
李世民龍目倏然緊收,君王情緒一瞬間變幻無常,裴寂望戴胄一眼,嘴邊笑意重又抹上得色……
李世民雖心有微怒,卻知他此言有理,自己確是急於解決此事、二考慮不周了……
心下微沉口氣,道:「那……依卿之言,難道……定要置長孫大人於死地不成?」
此語沉悶,暗暗含了龍威在裡,後幾個字更加一字一頓,朝堂之上,兀自僵持的氣氛漸漸升騰……
戴胄眼珠一轉,自知君王心意,若是一味逆了,終是不給君王面子,於是,又是一禮,上前道:「陛下,臣想,長孫大人乃國之棟樑,又與我大唐功勳赫赫,況且實乃是一時疏忽,以大人之功自當將功折罪,無可厚非,依臣之見,為使獎罰有度,再以千金罰之,足可抵罪!」
風頭倏然再轉,可謂千浪萬浪翻騰,君王鋒銳龍目重又閃出精光,有意無意掃裴寂一眼,卻見他面無表情,似心中有思,遂撤開眸子,冷哼一記:「哼!愛卿所言極是,長孫大人,如此……你可心服嗎?」
「陛下,臣理應受罰,臣謝陛下恩賜不死!」
沉默許久的長孫無忌終上前言道,並不理裴寂的怒目而視,也並不表現得過於驚喜,只想盡快了結此事,不要再令李世民如此為難,也令自己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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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飛絮如煙,柳明花嬌鋪了滿園春色,太極殿風光依舊,一株株綿柳如錦,織成翠綠色絲綢;妖艷女子、風韻猶存,纖纖玉指,拈了條柳枝,「嗤」的一聲斷成兩節:「哼!如此……都能敷衍過去,真是天不助我!」
身後一老年男子,目光昏暗無色,臉上尤罩了一層暗色:「哼!無端中殺出個戴胄,如此令他逃過一劫,實是不甘!」
女子將斷了的柳枝拋在一旁,唇邊微有笑意:「也不一定阿……大人,長孫家榮寵如此極致,大人便不能去朝中民間……製造些氣氛嗎?」
老年男子目光突的一閃,望著女子風媚的眼,了然一笑:「老臣,明白了!娘娘,還有一人,老臣想……可為咱們所用!」
「噢?」
女子目光一轉,似頗有興趣:「何人?」
老年男子冷冷一哼,語聲切切:「長孫……安業!」
(1):《資治通鑒》有記,唐太宗想要攻打突厥,詢問長孫無忌與蕭瑀,蕭瑀同意出戰,而長孫無忌不同意,反對的言辭和然所寫一樣,唐太宗亦聽從了!只是,這件事情,發生在李世民已經固執的將無忌立為左僕(Pu)射(ye)之後,而然為了小說劇情需要,將此事提前,並且與攜武器面君一事合併,做自己的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