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的夜,淒冷漸沉入海,海嘯聲、劇如滾滾悶雷起伏,風起浪捲幽咽,鬼神泣月哀號;東宮上空,浮光怪影、塵沙飛揚若霧、遮天避月掩星……
玄武門血影刀光的殺戮,似在東宮每一個角落閃爍重來……
「大哥……大哥……不……不是……不是……是你們逼我的,你們逼我的!是你們!」
喃喃囈語,轉而高、再轉而淒厲,刺破深夜詭暗冰冷的胸膛,李世民呼喘促急慌亂,額頭處豆大豆大的汗珠如水流淌,眼目驚惶四騁環顧,樹影搖晃窗欞、月光穿透紗窗簾櫳……
「怎麼了?做噩夢了嗎?」
冷冷月色,映照著深愛女子玉潤寧和的臉,眼眸爍如瑩石晶透,遮掩月的寒涼淒冷……
「無憂……」
李世民緊緊擁她在懷,竟忘了她胸口傷處未癒,無憂皺眉忍住,任由他手上力道越發加重:「無憂,是……是他們逼我的,逼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無憂輕撫他的背,呼吸溫柔如常:「這事情……」
「不!不!是我奪了大哥的位置,是我……奪了他的位置,奪了太子、奪了……天下,奪了……」
「冷靜!」
無憂掙出他的懷抱,眉間秀痕微凝:「冷靜些!這太子之位,本便從不屬於誰!所謂能者居之,誰得了,就是誰的!」
屋中,未燃一根燭火,夜籠的黑暗中,無憂的眼,格外明亮,雲絲飄長流散,安靜在麗肩酥胸前、風情千萬……
李世民長長一歎,暗眸微低在無憂發上,伸手捋過一絲,疲憊在無憂肩頭:「無憂,我……我……」
「別說了!我懂……」
無憂安慰的摟住他,政變的陰影,直擊他靈魂脆弱的一處,無憂知道,若揮散不開這層灰霧,從此,他——便再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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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夜過後,晨光流灑下整片安寧,白日裡的李世民,仍舊神飛氣朗、威俊如常,高踞東宮顯德殿中,軍國政務、應對果決自如,任誰也無從察覺他夜晚的恐懼驚慌……
但,無憂自是例外,眼看著李世民日忙於政、夜不能眠的越見消瘦,心中酸楚難禁……
李世民的噩夢中,大多是李建成的影子,呼喊的也是大哥居多,許是對建成的愧疚更深,抑或是這東宮的每一處片瓦、都鋪滿了前太子的怨影……
這樣下去不行,李世民的心裡、陰影太過深重,遲早會支持不住……
多夜的噩夢頻驚,令李世民終感身心疲憊,此時,又逢廬江王李瑗糾兵造反、岳凝與承儒亦無音訊,便更令他心結難除……
陰濕的暗夜裡,淒雨撲濕絲簾、冷風敲打窗閣,都會令李世民驚悚起身,拔劍立在床旁窗畔……
他總覺,有人要殺他,不肯原諒他、不肯放過他……
這幾日,無憂也都親自下廚為他準備膳食,小蔥蒸上河魚,十二朵菊花燉上豬肝湯,夜裡,再用蜂蜜調面,配以核桃花生,做成精緻小點,每天變換不同,卻都是有益睡眠、安神養心的菜點(1)!
食有一月,李世民漸漸好轉,已不會無緣無故驚懼起身,但,每日睡覺前,還是會憂心忡忡、過度緊張……
這夜,沒有擾人心煩的風雨悲鳴,沒有聒噪亂心的昏鴉啼叫,月光如水柔和,纏綿隱隱若絲,李世民幽幽醒轉,已不是一月前的噩夢生驚……
他緩緩坐起身來,眼目微悵,金絲繡錦綢被滑下身來,身邊卻不見了日夜守護的深愛女子,李世民趕忙抬頭,雙目自黑暗中尋找一絲光明,終定在窗邊靜靜盈立的女子身上……
微風,透過窗紗飄入、星光灑滿一身璀璨,女子背影幽麗如煙、纖柔消瘦……
李世民這才驚覺,這一月來,無眠的、恐不僅僅是自己而已……
「無憂……」
心疼關切的呼吸溫暖,無憂卻仍有微微一驚,側過頭來,李世民已抱住了微抖的身子,欲語還休……
無憂輕握住他修長的指,眼裡柔光若月:「又睡不好了嗎?別擔心了,門上……已貼了尉遲將軍和秦將軍的畫像(1),晝夜看守護衛,任何妖鬼皆不能輕入!」
「無憂,我已好了,這些天只讓你為我勞累,卻……卻……」
李世民沒能再說下去,只細吻她臉邊如雲香絲,這一月來,自己只顧心結難去,卻忽略她太多太多——
玄武門的亡靈,恐在她心中、更是揮之不去的魅影……
他的眼神,不難讀懂,無憂向來解他,自知他已了知了自己的心事,是的,為李世民忙碌、為李世民守候,多少衝淡了玄武門的血屠殺戮,但,冤鬼哭嚎的悲吟、血肉橫飛的慘烈,於午夜盤旋入夢,亦需要她獨自承受、默默撫平傷口……
無憂輕抹一笑,平慰他心上的歉疚:「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只是太子殿下……還應要父皇、要天下百姓、要文武眾臣看到,你乃是建功社稷、造福黎民百姓的千古明君,才不致枉費了這戎馬十年、最終一搏的心力啊!故,萬不要再沉淪夢魘,杞人憂天了!」
無憂言語懇切由衷,更將自己稱之為太子殿下,李世民知道,她心裡最深的焦慮還是自己……
「好!我答應你,定要做……建功社稷、造福黎民的千古明君!」
言之鑿鑿,在深愛女子面前,便如海誓山盟堅決……
無憂淡淡一笑,眼神飄忽在半啟的窗外,突感悵然:「葵傾赤,玉簪搔頭,紫薇浸月、木槿朝榮,蓼花紅、菱花乃實,七月了,花開得正好呢……」
「嗯!」
李世民纏綿在她耳際,溫柔貪戀:「改天,定要陪你同賞……」
無憂歎聲無息,只幽幽的望著窗外夜茫,這……都並非她在乎的,自李家興兵太原,平定海內,坐穩大唐江山以來,李世民更多是與刀戈為伴、戟劍為伍,花前月下,恐早已是太過奢侈的願望……
比起這些,另一件事,到更令無憂不安於心……
無憂側轉回過身,對上李世民深沉俊魅的眸,碧水幽池中、微微起瀾:「二哥,放過他們吧,就……放他們一條生路、也……留咱們一份安寧……」
李世民一怔,自知她所指是誰,久久凝視她無染塵凡的眼,心底亦有感歎,是阿,想大哥命在旦夕的最後余願,便是饒岳凝不死,這樣深的情,世間又尚存幾分……
李世民閉目長歎,對於流血廝殺,他亦感到身心俱疲,將無憂緊緊擁在懷裡,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