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錢婢 第二章
    上官老爺原本就是個喜附風雅之人,所以主廳不用厚重的桃木門,改以竹雕門代替,門面精鏤瑞獸祥花,覆以江南蘇繡霞帳,風起時,霞帳隨風飄揚,飄逸多情……對了,這霞帳還是她走了趟蘇州親自挑選的呢,還好這宅院的新主子沒拆掉它。

    正深陷回憶,聽見細微腳步聲傳來,她略抬眼,對上蜜兒戰戰兢兢的苦笑,她報以淺笑,看著她將涼茶端到烏檜圓桌上。

    然後,又是一片靜寂到教人快要發狂的沉默。

    大老爺沒吭聲,大夥陪站得連呼吸都憋得萬分輕淺。

    突地——匡啷一聲,整壺茶帶杯飛上了雙開的竹雕門,濃艷的石榴茶在霞帳上潑出觸目驚心的紅,那紅,似血,滴滴滑落,滲入霞帳,痛了小二緊縮的胸口。

    「是誰允你端上這種茶水的」沉渾的暴吼震得地動山搖,一手撥開茶壺的夏侯懿像頭發狂的獸。

    小二垂下的眼抽痛著,總是微瞇的杏眼倏地變得淩厲,自長睫縫中偷覷著破口大罵的男人,卻突地一怔。

    他就是夏侯懿?那個傳說中出身山賊,勾結官兵私賣軍器,而後搞得上官家家破人亡的兇手,就是他?

    她細看那出色且俊冷的五官,眉骨立體,濃眉怒揚入鬢,噙怒的狹長美目恍若是黑幕中閃爍的星子,緊抿的唇形優美,是極斯文儒雅的面容,再加上他身穿玄色交領薄衫,腰間繫同色玉帶,只顯得他瘦削文弱得像個書生,誰會猜得到,他曾是個可惡的山賊

    不知這人為何會盯上經營南北貨的上官家,連連劫走上官家在外頭的貨源,加上交付的稅賦增加,而違約款也得賠償,大把大把的銀兩就這麼流失了。

    更糟的是,上官老爺趕緊解決燃眉之急,竟經人介紹搭上夏侯懿,此人說可以安排貨物調派和追緝劫貨兇手,豈料沒幾個月光景,竟讓在京城深耕三代的上官家一倒不起,落得老爺子病亡,小姐搶在百日內出閣,所有家僕被遣散的下場。

    身為棄嬰,卻蒙受上官老爺無上恩澤的她對此竟無能為力。虧她身為上官家的金帳房,統籌所有產業,竟沒發現事態嚴急,等到她南下查探,才得知上官家的所有產業已被夏侯懿以卑劣手段奪取了。

    這仇埋得極深,刻在她骨子裡,想忘,也痛得教她忘不了。

    「……爺兒,對不起,我以為糕餅應該配上冰鎮石榴茶……」蜜兒顫巍巍地跪下,俏顏刷白如紙。

    「你以為?」他撇唇笑得邪劣,隨即目透惡芒。「你憑什麼以為給我滾,立即就滾!」

    「爺,原諒我!求爺別趕我走,我家裡還有爹娘弟妹靠著我的餉銀度日,求爺別趕我走……」蜜兒哭伏在地。

    「滾。」他聲沉且輕,挾冰帶霜的無情瞳眸看向門外家丁,家丁隨即入內,強拖起伏地不起的蜜兒。

    握了握粉拳,小二逼自己漠視她淚如雨下的臉,不斷告訴自己混進夏侯懿府是有任務在身,不能因為一時意氣用事,導致功虧一簣。

    「爺,別趕我走、別趕我走……」蜜兒涕泗縱橫的哭求著,一路被拖往廳口,在經過小二的面前時——

    小二終究歎了口氣,儘管無心微笑,唇角依舊勾得彎彎,突地蹲到蜜兒面前,巧妙的擋住家丁們的去路。

    「唉,蜜兒,這就是你不對了,吃烏李糕餅時,是要配上等龍井茶的,若以石榴茶相佐,糕餅的味道會被石榴的嗆濃味掩過,襯不出烏李特有的酸甜,還有糕餅內軟外酥的風味了,難怪爺會生氣。」

    夏侯懿瞇起黑眸,瞅著那嬌嬌弱弱的纖影。

    蜜兒也呆了,帶著淚水一臉不解地看著她,只見她唇角勾彎,又繼續道:「快起來吧,趕緊去沏壺上等龍井,爺等著喝哪。」回頭笑看夏侯懿。「爺,對不?」

    這大膽的行徑,教一旁的薛廚子著實捏了把冷汗,卻又不敢胡亂替她接話,就怕一個不小心,火就燒上了他的身。

    夏侯懿冷冷打量著那張毫不出色的秀顏,若說她有何過人之處,大概唯有那討喜的笑了。

    「你是誰?」他懶懶托腮。

    「廚婢小二,是剛進府的廚婢。」她蹲在地上,笑盈盈地對著他回話。

    「是誰買你入府的?」

    「回爺的話,是翁總管。」

    「老糊塗,竟挑了個不長肉的娃兒。」

    小二眼皮子抽動,彎彎唇角隱隱抽搐。「爺,廚婢今年十七了。」

    「十七?」他微挑起眉,笑得鄙視。「站起來。」

    無聲歎了口氣,小二乖乖站起身。

    「不是要你站起來?」夏侯懿笑得戲謔,濃密眼睫襯得他黑眸深邃激亮。

    「……廚婢已經站起來了。」

    「怎麼你站起來跟蹲著一般高?」

    「……」夠了喔,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直攻擊人的痛處,就算是病貓也會反咬一口。

    「你到底能幹什麼活?翁老怎會做這種蝕本生意?」他要笑不笑地冷嘲熱諷。

    「廚婢月餉才一錢,不蝕本的。」她悶悶地辯駁。

    「一錢?」他勾唇,笑得惡劣。「依我看,我連一錢都不肯買,瞧你不過是進府混吃等死罷了,我何苦養個米蟲?」

    米、蟲太、太過份了!她也有做事的好不好,以為洗菜很簡單喔?以為切菜很容易嗎

    小二氣呼呼地垂下臉,憋息忍氣,不跟他一般見識。

    面對她看似逆來順受的姿態,再想起她對糕餅的瞭解,他不禁微微起疑。

    「丫頭,你倒是挺懂得品嚐。」濃纖長睫掩去他慵邪眸底的打量光痕。

    瞧她雖是一身粗布,但嬌弱秀妍,頰嫩發亮,不像是養在深閨,但也不像為奴之輩,這丫頭的出處,令人玩味。

    「廚婢進府前,是在清風樓當差的,略懂一二。」可以不再被羞辱,她笑得更賣力了。

    「清風樓?」

    「就在城南。」小二杏眼笑瞇成線,藏在懷裡的粉拳卻是緊握得發顫。「爺可能不是京城人,要不肯定會知道城南清風樓是家特別的茶樓,既賣茶亦賣酒,就連一般涼食和特別糕餅都有。」

    「喔,難不成這烏李糕餅是你做的?」他的黑眸,淡掃過薛廚子。

    薛廚子登時爆出一身冷汗,渾身止不住顫抖,想起兩個時辰前,他還在大吹特捧自己,說這烏李糕餅是他研創的,可爺聽得淡然,要他重新再做過,於是這回他才會順手把小二拉來,心想爺要是問些深點的問題,也好有她可以提點,豈料,人算不如天算。

    「不,該說是廚婢起了個頭,由薛廚子加以研磨製作的。」小二一席話,壓根不搶功,甚至還給了薛廚子十足十的面子。

    「喔?」夏侯懿僅是眉一挑,任誰也看不穿他的心思,半晌,才又懶懶啟口,「你憑什麼拐著彎,要我把這丫鬟留下?」

    蜜兒還被架在廳口,小二就站在她身前,不偏不倚地擋著她,撓了撓臉,歎了口氣。「爺,廚婢就有話直說了,這烏李是廚婢托蜜兒買的,正因為買了烏李,才讓薛廚子起了興做糕餅替爺添食慾,但蜜兒不懂品茗風味,惹了爺,說到底,是廚婢害她的,若要她走,還是廚婢走好了。」

    唉,原本想要矇混過去的,可惜眼前的惡人並不是笨蛋。

    放棄混進府的機會,確實相當可惜,但她就是無法泯滅良心棄蜜兒不顧,若她真能狠得下心,又跟眼前這惡人有何不同?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也知道依你這長相……怎麼,我在跟你說話,你連眼都不用睜嗎?」話末,譏誚之意非常濃厚。

    小二登時瞠圓水眸,像是要將眼睛張大到極限似地瞪著他。

    太過份了,一再攻擊她的缺陷,是佛也要抓狂啦——

    「你好大的膽子,在這等時候,居然還笑著,難不成你真以為勝券在握,我一定會留下你倆?」他瞅著眼前人發惱也微笑的粉顏,仔細看她不甚出色的五官,卻發現,若將她的五官——拆開,皆是上乘的美,而那與生俱來的笑,更是帶著他不曾有過的慈悲和良善……教他生厭。

    「……爺,廚婢不是在笑,而是天生如此哪——」

    瞧,她就連苦澀得要命,臉還是在笑呀,又不是她自願如此,而是天生的嘛!

    「天生如此?」他哼,見她以死魚般的姿態努力張大眼,不禁低低笑開,破例開恩。「罷了,若你能沏出一壺上等的龍井,我就留下你,若不能,你們就一道走吧。」

    小二頓時喜笑顏開,順便閉了閉有些酸澀的雙眼。

    「那就請爺稍等片刻。」她欠了欠身,回頭立刻抓著蜜兒溜回廚房。

    約莫兩刻鐘後,蜜兒心驚膽跳地捧著瓷壺玉杯上廳,小二就跟在她身後。等壺一上桌,她立刻上前,先溫杯,再沏茶。

    「請爺再稍等片刻。」瞧他探出手,她趕忙制止。

    「怕茶難喝,想要拖延點時間,以為我會回心轉意?」他哼笑。

    「不是的,爺,這烏李糕餅重其酸甜,若茶太濃,烏李香味頓失,若茶太淡,則無法相得益彰,若茶太熱,餅皮酥軟不脆,若茶太涼則內餡反被引出澀味,所以現在請爺先嘗塊糕餅。」她玉手輕挪瓷盤。

    「這說法,好似你鑽研此道已有多年……你到底是誰家的千金淪落為奴的?」挑了塊糕餅,夏侯懿散淡閒問。

    「爺說笑了,廚婢打一出生便不知爹娘,聽說是被放在一團破棉襖裡頭,待我長大了些,就在一些食堂館子裡打雜,所以我長得嬌小,大概也是因為打小就難得溫飽的關係。」她試著消除他對她的懷疑,也試著要他別老是踩別人的痛腳。

    「也難為你只能在些食堂館子裡打雜,若你爹娘給你一副好看的皮相,說不準憑你這嘴皮子,有機會成為京城第一名妓。」他壞心哂笑。

    「……」果真是沒心沒肺的惡人!不知同情也就算了,還順手捅她一刀……等著,早晚有天,加倍奉還!

    「你為何取名為小二?」吃了口烏李糕餅,他微怔。這餅酥餡潤,酸甜合一,在唇腔裡融為令他懷念的滋味。

    十二年前,他因家道中落淪落為乞,有個小娃給了他一籃糕餅,那糕餅就是這個味道,恁地美好,教他走遍東南西北也百尋不到,如今竟在舊地重遊再嘗到這教他萬分感慨的滋味。

    這是他佔據上官家以來,最感到快活的一日了。

    小二頓了下,撇唇回答,「因為小二渴望能有兄姊依靠,故名為小二。」這話一點也不假。

    「依你這般老的年歲,想在府裡找個兄姊,也只能找徐大娘和翁老了。」夏侯懿假意歎了口氣。

    聞言,小二潤亮的細長眼眸狠狠抽動了兩下,有股衝動想要殺人滅口。一會嫌她太小,現在又暗示她年紀太大,現在是怎樣?

    「可以喝茶了?」瞧她氣惱卻又不作聲,怒著了卻依舊噙笑的粉顏,他就忍不住想要惡狠狠地拆掉她臉上令他感到舒服,卻又同時教他厭惡的笑。

    真想瞧瞧這天生笑臉一旦落淚時,究竟是怎生風采。

    他的心扭曲了,骯髒了,沉淪了,再也回不到無垢的白紙,而她……笑得太刺眼,太美麗,他貪眷,卻也痛恨著。

    「可以了。」她纖指輕掐杯緣,確定茶溫後才端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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