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喊得太自然,龐月恩一時沒防備,彷彿被下了咒,眼就直直定在他身上,似乎連魂魄都烙下他的影,注定這一世,喜怒哀樂都隨著他起起伏伏。
瞧她止了淚,上官向陽輕攏了攏她散亂的發,以指輕梳,梳順了她濃密烏亮的檀發。「吃點東西好嗎?」
「你餵我。」
「好。」轉過身取來木盤,順手擱在床榻邊上,他一口飯一口菜地餵著。
「你今天又拿我當幌子,說不放心我一個人出門,實際上,你根本只是想利用跟我出門,跟她碰頭。」如今心情一寬,再嘗到自己最愛的菜色,頓時她胃口大開,但嘴上還是不肯輕易曉過他。
她氣的就是這個,總覺得自己在他心裡並不是最重要的。
「那是巧遇。」上官向陽邊喂看菜,邊據實以告,「我若要跟她碰頭,我要出門還不簡單嗎?」
「呢,那你今夭到底是跟上官凜聊什麼?」她吃著飯菜,佯裝漫不經心地問。
「老問題。」
「漕運?」
「嗯。」上官向陽欣賞地看著她。他就愛她的聰慧,一點即通。
「你有沒有問她,她到底要做什麼?」
「沒。」
「你問都不用問的?」就這麼放心交給上官凜決定一切?
「凜……凜辦事,我向來很放心。」想起承諾,他立刻改了習慣。「你想,她可以在及算那年統管上官家南北近百家的鋪子,本事還不大嗎?」
「可不是嗎?她本事大到上官府被人連根剷除都沒發覺呢。」龐月恩撇撇嘴,語氣酸得很。
「那狀況不一樣,況且,事情發生的當頭,她人在南方打通管道,新設浦子。」面對她的酸言酸語,他倒是不以為意,笑笑,繼續喂菜。「況且,有些事是老爺不願讓她擔心,一直隱瞞,就連我,也是到了最後才發覺情況不對。」
「是喔。」龐月恩噘起嘴,暗忖漕運向來是京城收稅賦的主要流通幹道,一般商賈想要利用漕運運輸商貨,若不是與官有交結,就得要富霸一方。如今上官凜想要這條線,必定是為了夏侯懿,可她記憶中,應該可以沿用原上官家的特權才是,何苦還要再另請令牌?
不管怎樣,上官凜一定有她的用意,向陽不過問,她自然也摸不著頭緒。不過眼前最重要的,還是得要拿到通令牌才行。
除了七王爺外,還能殿誰請調?
她垂眼細思,由著上官向陽餵食,直到吃了快七分飽,才突地想起,「你不是也還沒吃嗎?你先吃一些。」
「你多吃點。」他夾了口菜湊到她唇邊,她卻緊閉著唇。「月恩?」
「你吃,你吃了我才要吃。」這點她非常堅持。
「要我吃?」就以這副筷子?
「嗯。」龐月恩哪想到這層面上,只顧著要填飽他的肚子。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上官向陽以筷就口,甚至以口輕咬過筷端。而後神色自然地再夾口菜,送到她嘴邊。
龐月恩突然發覺有異。「等等、等等。」
「你不是說我吃了,你才要吃?我都已經吃了,你怎麼可以不吃?」他笑得狡默,看她面露驚慌,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麼這惡丫頭以往老喜歡逗他了,原來這滋味竟如此快意。
「可是、可是……」她原本蒼白的臉被他這麼一逗,急速染紅,又羞又惱地瞪看他。「明明還有一雙筷子。」
她的原意是,既有兩雙筷子,那就她一雙、他一雙,可誰知道他竟然拿同一副筷子,想要她一口、他一口……這樣很羞人耶!
「這樣比較快。」上官向陽硬把筷子再度湊向前。
「我、我吃飽了。」
「再吃一口。」
「可……」
沒有可是,她已經被強迫餵了菜,粉頰紅潤到快要釀出血來了。
只見她撇看嘴,羞惱嬌嗔看,「你可惡。」
「是你要我這麼做的。」他得意地笑瞇了黑眸。
「壞蛋。」她小聲咕噥,偏又貪看他的笑。
若是他能一直陪在她身邊這樣笑著,該有多好!
要他心無掛念,也唯有幫助上官凜奪回上官家產業吧!那麼,她能做什麼呢?
龐月思想來想去,還是難有七王爺最容易掌控,於是決定登門拜訪。然而,上官向陽早已對她撂過狠話,不准她前去找七王爺,所以——
「你確定漕運的通令牌是向水門親事官請調?」
「是啊,你帶我的髮釵去水門找個柳姓親事官,他就會幫你辦妥。」龐月恩說時,立刻從發上拔下一根金釵。「他的夫人很喜歡我設計的首飾,帶著去,他會對你特別禮遇。」
上官向陽沉吟了會兒,才接過金釵。問:「可就我所知,以往聽凜提過。通令牌應該是要向守漕門的皇城官請調吧。」
龐月恩面不改色道:「哦,那是多久以前的事?規矩早就改了。」
「是嗎?」上官向陽垂眸尋思片刻,極不得已地說:「好吧,我就走一趟水門官衙好了。」
「柳親事官政務繁忙,你可能得要稍等一會,記得,稍安勿躁,耐心地等就對了。」臨走前,龐月恩不忘囑咐。
待上官向陽的腳剛踏離,她隨即輕喊,「小雲兒,動作快,立刻為我梳妝打扮,我要去一趟七王爺府。」
要請調通令牌,確實是要找皇城官,可問題是這事已經迫在眉睫,等到皇城官願意給通令牌,不知得過多久,倒不如由她出馬,親自跟七王爺請調還來得快一點。
「小姐外出?」
上官向陽到內諸司等候柳姓親事官,為了見到他,得要層層享報,再層層回報,一來一去就耗上了一個時辰,而後得知柳親事官正在外頭巡視,所以又在水門官衙等了一個時辰,直到夕沉月升,才得知柳親事官根本出城去了,於是他決定先回龐府。
然而才踏進龐府,轉進後院的途中,遠遠的就發現琅築閣竟沒有半點燈火,隨即他轉回正廳,問門房。
「是啊,已經出去很久了。」門房照實回答。
「何時外出?」
「約莫晌午,小雲兒也跟在身邊。」
知道小雲兒也在她身邊,他稍稍寬心了點,但還是覺得古怪,不禁又問:「可知上哪?」
「聽小廝說,應該是七王爺府。」
一聽到七王爺府,上官向陽俊臉霎時風雲變色,吹起霜風落起冰雹,冷冽得讓人不寒而慄。
他握了握拳頭,寒銳冷光自長睫底下迸出。
這丫頭!
七王爺府。
今兒個不知道怎麼搞的,七王爺府裡一反常態,既沒笙歌,亦無舞伶,整座府邸靜無聲,就連燈火也滅了好幾盞,月亮拱門的燈全熄了,唯有四周高牆和前後門才有燈火照耀,侍衛進駐上百,看似重重戒備。
「王爺,何必強人所難呢?」
三道央牆拱門外的幽雅水榭裡,周圍竹林掩蔽,花團錦簇,微風吹拂,濃郁香氣繚繞著整座水榭,伴隨著龐月恩微惱的低吟。
「本王這樣就算是強人所難了嗎?」趙甫哼笑,倚坐在水榭正廳裡臨窗的竹榻上,慢條斯理地嘗著京城近來正時興的旋炒銀杏,配著沁涼鎮署的酞梅茶,壓根不看身旁如坐針氈的龐月恩一眼。
「王爺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她努了努嘴,一副苦臉。
早猜到此番拜訪必會受到他的刁難,但她沒想到他竟會連翻舊賬。
「還說呢,上回明明留你在這裡過夜,一大清早的,你家奴婢就跑來找本王要人,好似本王將你藏起來。」他嘗著嘗著,順便將銀杏丟往窗外餵養池裡的錦魚。「本王怒極,掀了整座王府也找不到你的人,誰知道你在府上睡得可香甜,真是,要走,也沒告知本王一聲。」
龐月恩內心連連歎氣,表面上仍微笑面對。「王爺,這事說來真是我的錯。」
「可不是?仗著本王疼寵,幾次發帖,連半點口訊都沒捎來,真傷透本王的心。」
聞言,她臉色不禁發青,顯然向陽暗中撕毀的柳帖次數比她以為的多很多。
心裡雖竊喜自己被如此在意著,可現實裡,七王爺因此想惡意刁難,真就有點糟了。
「你那貼侍真是了得,竟然可以帶著你離開王府而無人發現。」趙甫一頓,笑瞇了黑眸,卻讓人看不透他真正的情緒。「你說,究竟是他身手了得還是本王府上的侍衛窩囊?」
龐月恩勉為其難地擠出笑。「王爺,向陽打小習武,學的是江湖招數,怎能跟王爺府上正規軍出身的侍衛相比呢?」雖說她和趙甫向來交好,可誰知道他會不會說翻臉就翻臉?還是低調些較妥當。
「喔,你的意思是說,他走的是旁門走道,卻偏中了你的心?」趙甫湊近她,手裡舉著杯湊到她唇邊。
龐月恩微攏眉心。「王爺,若說他走的是旁門走道,那麼我使的就是茅山道術了,只要能讓他喜歡上我,我可以不擇手段、不計代價……王爺為人公正,心若懸鏡,應該受不了我這邪門道術吧。」
管他賜的是茶還是酒,她不喝就是不喝。
「那可不,先皇崇尚道派,本王對邪門歪道也頗有興趣。」薄若蛋殼的白玉瓷杯,還是硬生生湊到她唇邊。
龐月恩身看彩繡孺衫,滿頭金釵富貴樣,美眸不斜視,神色端莊,恍若盛夏中的一朵青蓮,神聖不可欺。
「王爺若真想要試試歪道,說不準得先替我收屍呢。」她微笑輕歎。
「哦?」趙甫看著她好半晌,看得她有些心慌,突地掀唇大笑幾聲,擱下了玉瓷杯。「好,本王也不為難你,咱們就照原本的計劃賭,看誰會賭贏。」
「王爺是個誠信為上的人,相信王爺定是言出必行。」暗自屏息的龐月恩,終於能安下心。
「那是當然。只是,本王特地從侍衛步軍司遣來一支武肅精兵,很想看看他要怎樣踏進我七王爺府一步。
上官向陽身穿黑色勁裝,大步流星,身若疾翎,在暗黑的胡同裡行步躍足,不走七王爺府正門,而是從東側翻上數丈高的圍牆。
高瘦的身影迎風而立,他沉著眼,察覺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肅殺氣息,濃眉微攏的瞬間,突地聽見底下有人喊——
「有刺客。」
不過眨眼工夫,圍牆底下竟聚集了火把,就連天際也染上了一片艷紅。
他心尖微動,立即點地躍起,一身黑裝融入五月的夜色之中,頓時消失不見。
上一回到七王爺府時,他早已摸清了王府的方位和格局,院落由南往北層迭而去,穿堂中庭的假山流水,月牙拱門後的亭台樓閣,四合偏院的林熟花簇,拱曲彎流邊的垂柳顫桃……
不管他身點何處,便立刻響起陣陣抓拿聲,他不敢頓步,調勻氣息,提步再躍,樹梢簷頂飛掠如影,但不管他如何尋找,竟沒有龐月恩的蹤跡。
整個王府上下,他幾乎尋遍了,居然沒看見她!
後頭追兵迫近,上官向陽隨即隱身藏在一座幾丈高的假山洞穴裡,調勻氣息,沉著暗忖。
可惡的趙甫,不知道打哪調派如此多的侍衛,擺明了不放人。奇怪,外頭喧鬧不休,趙甫怎可能沒到外頭走動,探看情況?
難不成——他使硬對月恩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