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平在一天之中作出了兩個決定,第一個決定是住進小鬼巷,可以說是首戰告捷,他們在小鬼巷177號後院的茅廁裡發現了一個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城牆磚。這進一步證明了他們最初的判斷是正確的:案發現場就是第一現場;第二個決定是到劉家集把劉奶奶接回小鬼巷,劉奶奶無形之中成了小鬼巷戶籍資料的義務管理員。她老人家在小鬼巷生活的時間最長,從十五歲到七十六歲。她對於小鬼巷的事情,是知之甚多。這個戶籍資料的義務管理員的業務水平不會很高,但那些有意無意地留在她記憶裡的片斷,甚至是殘片,說不定就隱藏著和案子有關的蛛絲馬跡。至少在目前的情況下,案子還必須依靠這位小鬼巷的活檔案。
第二天,也就是一月二日上午八點鐘左右,歐陽平和李文化準備開著吉普車前往劉家集。正當兩人走出院門的時候,有一個農民模樣的中年男人挑著一擔子青菜和雪裡蕻一腳跨進了177號的院門。
李文化問道:「你找誰?」
挑擔子的回答:「我不找誰,我是來送菜的。」
「給誰家送菜?」。
「這不是177號嗎?」
「是啊。」
「這就對了。」
這時,張老師走了過來,他正準備去上班:「你找誰?」」我是劉家集的,我是來送菜的,我曉得了,你們大概是剛搬來的房客吧。」
張老師喊來他愛人,讓她去處理菜的問題,然後和歐陽平、李文化一起出了院門。
在前巷口,停著一輛板車,上面堆著不少捆青菜和雪裡蕻。這車菜應該是剛才那位農民的。
從東門鎮到劉家集有七八里地,抄小路步行要三四十分鐘。劉家集在小鎮的西南方向,西依老山,南靠清水河,劉家集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
首先,劉家集坐落在一個很偏僻、幽深的山坳裡。
其次,這裡蒼松滿山坡,古柏繞房屋,人若不在此坳中,難識廬山真面目。
歐陽平曾經聽他爺爺說過,這個劉家集,以前就只是一個山坳,沒有人住。明末清初,有一個姓劉的人到此避禍,在此落腳生根。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劉家集。剛解放的時候,大概有二十幾戶人家,劉奶奶十五歲之前就生活在這裡。坳裡面原來有一座廟,現在,只剩下一片廢墟。
歐陽平他們把車子停在劉家集外面,因為集子裡面是狹窄而曲折的羊腸小道,走在亂石鋪成的路上,環視四周,樹林陰翳;仰望天空,難覓尊容。怪不得姓劉的要選擇這麼一個地方來避難呢,這裡很像一個世外桃源啊!
在後河沿,李文化七拐八繞,然後在一戶人家的院門前停了下來。李文化正準備敲門,這時候,突然從十幾米遠處——一個高大而氣派的院門裡衝出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她上衣敞開,頭髮散亂,二目呆滯,舉止怪異。嘴裡面總是重複著一句話:「我是太后,我是老佛爺。」她的左手的五個指頭上都套著用金色錫紙糊成的帽子,頭上尖尖的,她還不住的翹起來給大家看,同時,嘴裡唸唸有詞,「我是太后——哈——哈……」
劉奶奶家的院門開了,開門的正是劉奶奶。
「劉奶奶,您還認識我嗎?」李文化提高了嗓門,同時將嘴巴貼在老人的耳朵跟前。
「你——你是——你不是小李同志嗎?」
「劉奶奶,您好啊,您現在的耳朵好多了嘛。」
「我是老佛爺,我是……」
「桃花,你怎麼又出來了?老四——老四。」劉奶奶大聲喊道。
「來啦,來啦。」
從那個高大而氣派的院門裡竄出一個光頭男人,年近古稀。他氣急敗壞的衝過來,一把抓住桃花的衣領往家拽。桃花被拖進院門之前還衝著大家豎了一下她的蘭花指,同時扔出那句一直不變的話:「我是太后,我是老……」
劉奶奶把李文化和歐陽平讓進院子,讓進堂屋。
「劉奶奶,這位是我們的歐陽科長。」
歐陽平躬身握住劉奶奶的手:「您好啊,劉奶奶。」
坐下來後,李文化開門見山:「劉奶奶,我們想……」
「光——噹。」原來是一隻大黑貓弄出來的動靜,它蹲在一個長條几上,一邊用爪子抓一個菜籃子一邊用鼻子聞著什麼,菜籃子被它的爪子挪到了長條幾扼邊緣,突然失重,翻了,一個瓷盤從裡面落下來,掉在地上。
李文化的話茬被一隻貪吃的貓給打斷了。其實打斷李文化話頭的不是這隻大花貓,而是從外面走近的的這個人。
歐陽平和李文化不約而同地向堂屋外面看去,這個個人已經跨進了堂屋的門坎,他的突然出現驚動了敏感的大花貓,此人就是剛才把桃花拽回家的那個光頭的老男人。
「老四,有事啊?」
「沒——沒啥子事。」
被叫作老四的人,在堂屋裡站了一會,也許是覺得有些尷尬,悻悻然轉身走了。
劉奶奶解釋道:「這是我家堂兄,剛才那個桃花是他女兒。李同志,你們來,一定有事,快說吧,」
「劉奶奶,我們歐陽科長想接您到東門住一陣子,我們那個案子還有不少地方要請教您呢。」
「行啊,等我兄弟回來,咱們就走。」
就這樣,劉奶奶又回到了小鬼巷。
歐陽平決定把劉奶奶安置在小鬼巷177號,和他們一起住。正好兩間,老人年紀大了,也好有個照顧。實在不行,就把後院的四間房拾出一間修一修。可是,劉奶奶堅持要住到原來的房子裡,也就是小鬼巷176號後院最南面的小披子。老人家說:「同志們做的是正事,我老太婆別拌了同志們的後腿。有什麼想問的就到我那兒去。好在我還能動,就不麻煩同志們了。」
歐陽平只得將劉奶奶送到他原來住的地方。還不錯,那些吃飯的傢伙還在,床也在,所缺的是鋪蓋;房子有點漏,門窗也有點壞了。歐陽平讓李文化買一套鋪蓋,又請房管所的人把房子修葺了一下,自己到前巷口的雜貨鋪買了一個爐子,並且叫局食堂送來一些煤基。有人也許要問,有這個必要嗎?
這裡面除了案子的需要之外,還摻進了歐陽平的個人想法:像劉奶奶這樣的老人,因為家庭、生活和社會的原因,她們把自己的一生,包括他們一生的幸福都奉獻給了別人。她們是那麼的本分和善良,她們應該受到人們的尊敬,應該像所有的母親那樣得到後輩的孝敬。李文化買鋪蓋的時候,順帶了兩個痰盂,一個給劉奶奶,一個給自己和歐陽平,以備不時之需。
當天晚上,歐陽平和李文化到小鬼巷176號看望劉奶奶,還帶了一飯盒局食堂包的韭菜肉餡的水餃,把劉奶奶喜歡得合不攏嘴。
在劉奶奶的屋裡還有一個人,他就是早晨送菜的那個中年人,喊劉奶奶「大姑」,而劉奶奶稱中年人「三侄子」。劉奶奶招待三侄子的是大白菜燒肉,還加了一些粉絲。下午劉奶奶去後街看望老姊老妹的時候,順便到菜市場稱了一斤肉。
劉奶奶不住地往三侄子的碗裡揀菜,她笑瞇瞇的看著三侄子吃飯,顯得非常慈祥。三侄子吃過飯後,用衣袖摸摸嘴,從口袋裡掏出十塊錢和兩斤糧票,硬塞給了劉奶奶,然後挑著空擔子走了。劉奶奶把她送出院門。
「路上小心點,看著走,啊。」
「知道了,大姑,你回去吧,什麼時候回家,我來接你。」
劉奶奶直到看著三侄子的身影消失在前巷子的拐彎處,才回頭。
「李同志,你們等急了吧?」
「老人家,我們不急,就是想來看看您安頓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下午,我三侄子又幫我給整了整。」
「您這個三侄子對您很不錯啊。」歐陽平道。
「是啊,是啊,就跟親生的一樣。」歐陽平和李文化從老人的眼神看到了只有母親才有的那種光輝,:「他今天是給附近幾家院子送菜來的。」
李文化早上出院門的時候就在心裡掛了一個大問號:「為什麼要給這些人家送菜啊?」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這附近十幾家的菜都是我們劉家集劉家給包下來的,這小雪都過了好幾天了,城裡家家都要醃菜,這幾天,太陽好,曬曬就能醃了,十天半月就能吃。」
「劉奶奶,鎮上這些人家難不成還有土地在鄉下?」
劉奶奶笑了:「他們哪有什麼土地啊。」
「那憑什麼給他們送菜啊?」
「憑什麼?就憑各家各戶都把糞水給了鄉下這些種地的唄。」
李文化目瞪口呆,恐怕這也是一種文化吧,那個關於故宮糞便如何處理的問題,李文化總算找到一點答案了。
不管怎麼樣,李文化的心裡還是覺得:在這個糞與菜的交易過程中,城裡人有剝削之嫌,最起碼有佔便宜之嫌:「這糞便,能幫城裡人打理乾淨就已經不錯了,再說,這玩藝又一文不值,幹嘛要給他們菜啊?」
「李同志,這你就是外行囉,這農民種地,收成好壞,靠的就是這糞水,老話不是說,『莊鎵一枝花,全靠肥當家』嗎!在城裡人的眼裡,糞水是個髒東西,可在我們莊稼人的眼裡。它可是個寶啊。」
現在想來還真有趣,在那個年代,幫別人家清理糞缸,髒臭不說,連工錢都沒有,還要給人家菜;如今呢?這個工作已經有了名號,叫清潔工,而且拿工錢,還不一定有人干呢。由此看來,清理廁所這樣的環衛工作。在那個年代是由農民干的。如果再想一想,更覺有趣,這農民當真命苦,是不是命中就和糞水有著歷史的淵源。現如今,城裡大部分清潔工都是農民。這是不是也算一種文化呢?
其實,也不奇怪,咱們中國歷史上就是農業國,過去是以小農經濟為主體,生產力水平決定了人的生活水平就這麼低,想當初,我們插隊的時候,不是曾經天不亮就背著糞箕跑十幾里的路,到村前莊後去拾糞嗎?還都是單遛。為什麼不能結伴而行呢?你想啊,兩個人同時看到一泡狗屎,算誰的呢?要麼這泡算你的,下泡是我的。說實話也這麼幹過。也許有讀者會問:幹嘛和這狗屎豬糞較勁呢?掙工分啊,回到生產隊還要上秤稱,至於怎麼折算,各個生產隊不盡相同。如果運氣好的話,一個早晨再加一個傍晚,能掙七八分工;運氣最好的時候,就是拾到一泡牛糞,那就用不著再往前走了。一泡牛糞能把糞箕裝得滿滿的,不過牛屎很難遇到,因為耕田和放牛的幾乎人人都背一糞箕,以備不時之牛糞。那時候,一個強勞力一天掙十分工。可能讀者又要問,十分工合現在多少錢啊?我們用雞蛋來比較一下就明白了。現在市場上的洋雞蛋是三塊五六毛一斤,十分工就相當於現在的一個雞蛋,那時候。一個雞蛋只有幾分錢。言歸正傳,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來吧。
劉奶奶起身給爐子換了一個煤箕,接著說道:「這城裡人從不計較,你給多少就多少,有的人家過意不去還送一些手套、衣服和舊傢俱給我們;我們鄉下人也不小氣,能多給就多給,就是這路太遠。原先,這打理小鬼巷糞水的——是桃花他爹——老四——我家堂兄。就是你們到劉家集接我的時候看到的那父女倆。後來不幹了,我兄弟就接著干,如今,他幹不動了,就交給兒子媳婦。不過現在好了,糞和菜都不用肩挑,換成了車,糞桶往車上一放,推著就跑,省了不少力氣。」
歐陽平覺得有必要對話題進行一次引導——談話的內容離題似乎有點遠了:「老人家,您在這小鬼巷裡呆了幾十年,對這裡一定很熟悉吧。」歐陽平說話的時候,把嘴巴靠近了劉奶奶的耳朵。
「是啊,我十五歲就給孫家做丫鬟。」
「劉奶奶,您能不能把對面——177號院子裡的事跟我們說說?」李文化明白歐陽平的意思。
「行啊,行啊,就是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啊!」
「你想到哪兒就說哪兒,說說177號的歷史也成啊!」
「中,那我就說說以前的事情。聽孫家奶奶說,對面院子最早住著一個做官的,叫什麼來著,對了,叫押司,就跟師爺差不多,他在這裡藏著一個小老婆,後來家勢敗落,子孫又不爭氣,房子買給了一個姓孟的人家。孫家奶奶說,這個姓孟的來路不正,是一個什麼軍閥,那官當得可不小,在一個什麼人的手下當旅長,是個廣西人,到過廣州、南京,還在北京呆了一陣子。後來,不知怎麼的好端端的旅長不幹了,跑到這麼一個小地方來。孫家奶奶還說,這個姓孟的八成是得了一筆不小的意外之財,搬進來的時候,是在夜裡面,單大紅木箱就抬了六個。奇怪的是,那個姓孟的搬進來後一直貓在院子裡頭。」
老人換了一個煤基,然後將爐門關上了。
「孫家奶奶只見過姓孟的一回。有一天,孫家奶奶到泰山廟去進香還願,因為下雨,又很大,孫家奶奶又沒有帶雨傘,就等雨停了再走,可雨停了,這天也就黑了,回到鎮裡的時候已經是晚飯過後了,孫家奶奶走到院門口的時候,看到從對面院門裡走出一個人,五大三粗的,看到孫家奶奶後又折回去了,就像做了賊似的。這人就是姓孟的。」
不到小鬼巷裡來,不把劉奶奶接回來,能知道這些事情嗎?李文化聽得津津有味:「劉奶奶,您知道的東西還真不少呢。」
歐陽平也來了精神:「李文化,讓劉奶奶接著說。」
「這些事情是從孫家奶奶那兒聽來的,哦,想起來了,孫家奶奶還說過一件事。」
歐陽平眼睛裡滿含敬意,沒有想到老人家的記憶力這麼好,思路這麼清晰。
「這孟家曾經遭過一次大火,那火燒了兩三個時辰。孟家的後院原來有很多房子,這把火把房子燒掉了一多半。可是沒有幾個月,他家又豎起了三大間屋子,就是現在這三間大屋子,他家後院原來有樓房,房子有二十幾間,房子之間有上下兩層迴廊。你說這姓孟的能有多少錢?房子都燒塌了,他還有錢。後來,這姓孟的老婆到鄉下買了一個丫鬟。說來也巧,那個丫頭正是孫家奶奶的遠房親戚,稱呼孫家奶奶『姑太』。孫家奶奶叮囑丫頭千萬別說出她和孫家的關係,不然,恐怕幹不長久。那丫鬟出去買東西,得空就到孫家大院來坐坐。」
「這丫鬟一定知道孟家的一些情況。」李文化迫不及待。
「你算是說對了,他們住的那個東廂房是不許丫鬟進去的;孟太太有好幾個首飾盒,首飾盒全所在櫃子裡面。有一天夜裡,丫鬟起來解手——他們把西廂房隔出一小間給丫鬟住,她剛要開門,聽見大廳有動靜,丫鬟從門縫裡看到一個人影在大廳裡轉悠,你們猜是誰?是孟太太,她穿著演戲的衣服,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她左手和右手最後兩個指頭上戴著兩個黃顏色的東西,頭子尖尖的,金光閃閃,比人的手指要長一些。不一會,那個姓孟的跑出來一邊指著丫鬟的房間,一邊把他老婆往東廂房拽。這以後,那個孟太太,在屋子裡翻箱倒櫃,不知道在找什麼東西。」
「噠——噠噠。」前巷口傳來打更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關好門窗,防火防盜。」
歐陽平看了看手錶:「文化,我們該回去了,讓劉奶奶歇著吧!」
兩個人告別了劉奶奶。
深夜裡的小鬼巷顯得寂靜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