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夜雨·流澈瀟
一、那一蹙眉的輕愁
多年以後,當流澈瀟站立於清風悠悠的樹蔭下,極目眺望眼前的青山綠水,該會想起那個海棠花開的夜晚。那個月輝清淡的夜晚,千里之外的洛都,東郊行宮紫鏞城,明漪殿的風亭,一個白衣似雪的女子衣帶當風,娥眉微蹙,輕愁如絮。
這樣的女子,世間絕無僅有。
她是端木情。
即便相隔千里,他仍然記得她的一顰一笑,即使過了很多年,他仍然無法忘記她;即使眼前人溫柔嫻雅,他始終無法忘懷生命裡唯一愛慕過的女子。
繁華落盡,洛都飄搖,天闕爭霸,一個柔弱女子,怎生保全自己?所幸,他遇見了她,以自己微薄的力量護她周全,讓她免受無端的迫害與侮辱。
對於凌氏的宗室親王來說,皇家權柄是天地間最血腥、最冷酷的誘惑。
雷霆走了,睿王走了……秦王攝政,下一個會是誰?她又將遭受什麼樣的罪?什麼樣的待遇?可是,她不想離開洛都,他已表明心跡,她委婉地拒絕了,也許,她在等候她的意中人。
她的意中人,究竟是誰?
風亭裡燈影飄拂,閒談對酌,淺笑低語。他白錦素服、俊逸不凡,她白綾紗裙、妍秀可人,衣袂拂動如水,恍如九天仙宮裡的仙人佳偶。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流澈瀟為她斟酒。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端木情呵呵地低笑。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倏然,流澈瀟定定地瞧著她,但見她已有六分醉意,雙頰醉紅宛如流霞,雙眸迷離仿似含煙蒙霧,恰是醉人的嫣容妍態。
端木情冷譏一笑:「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當今能有魏武皇帝這樣的能臣奸雄,洛都也不會如此水深火熱。」
他敬服地笑:「一腔憂思,心繫天下,端木小姐不讓鬚眉。」
「將軍見笑了,來,繼續喝。」她一邊打嗝一邊斟酒。
「夜深了,下次再陪你好好喝。」他勸道。
「還早呢。」端木情的眸色清澈而朦朧,朝他斜斜一勾,笑嘻嘻地說道,「將軍急著回京,是否京裡有人等候呢?」
「你醉了。」流澈瀟靜靜望她。
「我沒醉呀,」她燦爛地笑,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走吧,回京吧……佳人等著你呢……」
流澈瀟扶住她虛浮不穩的身子:「我扶你回殿歇息。」
他不由分說地攬住她,朝大殿走去。她卻掙脫開來,步履踉蹌:「我沒醉,不用你扶,我沒醉,不回去……」
蒙魅的雙眸斜睨流連,媚眼如絲。
眼見如此,流澈瀟無可奈何地失笑:「好好好,你沒醉,我們繼續喝。」
強硬地裹挾著她回了寢殿,將她放在床榻上,幫她拉好錦衾,她仍是自言自語地念叨著,許久才安靜下來。
他坐在床沿,怔怔地瞧著她。她雙眸微睜,一臉迷糊,嫣紅的臉腮與唇瓣釋放著無聲而極致的誘惑。
流澈瀟克制著體內的潮湧,溫柔道:「閉上眼睛,睡吧。」
她乖乖地閉上雙眼,娥眉再無輕愁,惟有一點笑意綻放。只有酒酣的時候,她才會暫時忘卻那些煩惱的事情、那些血腥的殺戮,暫時忘卻意中人。
就這麼呆呆坐著,他靜靜地望著她的睡容,石雕一般亙古久遠,好似永遠也看不夠。
也不知過了多久,寢殿裡突然響起一聲尖叫:「不……不要走……」
驚得流澈瀟握住她的雙肩:「醒醒,快點醒來……只是噩夢……」
「不要走……你騙我……」端木情喃喃自語,睜開迷濛的雙眼,眼前俊逸的面容漸漸清晰,是朝思暮想的他,是午夜夢迴的他……她擁衾而起,抱住他,「你好狠心……不要離開我,我好想你……你知道嗎?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她淚落如雨,死死地纏著他。
他愣愣地僵住,須臾便恍然明白,原來,她是將自己當作意中人了。他柔聲撫慰:「我不走,我就在這裡……來,躺下來,我不會走的。」
她柔弱得任憑他的擺佈,在他的溫柔低語中,終於沉沉睡去。
她的意中人,究竟是誰呢?
輕歎一聲,流澈瀟放好帷帳,於窗畔的長案上鋪上一幅薄綿的白紙,陷入了沉思……遠心殿的初見,驚鴻照影,游龍驚心,她呆呆地望著他,淚落如雨……他不曉得她因何而傷心,只覺她那麼悲傷,讓他無端地揪心……爾後,他護送她回殿,她斂了所有的悲傷,強顏歡笑,柔韌而堅強。
她眸心的孤意令他憐惜,她眉心的輕愁撩動他平靜的心湖。
恍然回神,他揮毫落墨。
清月,海棠,清婉的女子,貌若瓊雪,廣袂當風。
——
「大哥有心事?」
耳畔是輕柔的聲音,流澈瀟站於窗前,望向窗外的街衢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此為洛都享譽百年的酒樓——蘭鳳樓,暖廂清雅,珠翠簾子隔絕了外間的喧嘩與探視的目光。
身旁的女子輕歎一聲:「大哥這是何苦呢?」
流澈瀟淡淡道:「你不懂。」
只是三個字,便讓身旁的女子噤聲。
良久,他回過神來,見她螓首低垂、眸光低婉,大為不忍:「顧小姐,對不起,我不是那意思……」
身旁的女子是顧湘,名門之後,莊淑令雅。一月前,他徒步回府,在一處街角遇見她被兩個歹徒欺負,便出手相救,於是,兩人結緣。
她對他一見鍾情,他待她只是妹妹、只是朋友。
顧湘轉眸一笑,為他斟酒:「我曉得,我沒事。大哥既已離開洛都,為什麼還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