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末時節,花木鬱鬱蔥蔥,綠意盎然,芳香襲人。
「夫人,想不到行宮的西側還有廣玉蘭,以前怎麼沒發現呢?」阿緞彎腰撿起一朵廣玉蘭,舉至我眼前,嬌俏道:「廣玉蘭長得好高哦,夫人聞聞,好香呢!」
廣玉蘭花大如荷,質若冰雪,花絲稍透紫色,清香渺渺。我勾唇一笑:「確實很香,香的發膩了。」
阿緞細細端詳著碩大的花朵,尋思道:「夫人,待會兒剪幾枝回去插瓶,可好?」
我頷首,夏風陣陣,風動樹梢,揚起沙沙聲響,揚起裙袂飄舉。無意間抬眸,一行廣玉蘭間隙排列,樹冠闊圓,濃蔭遍地、蘊起無盡陰涼。這裡的廣玉蘭,我是知道的,有一個男子陪我一起度過那段孤清的歲月,一起走過這條廣玉蘭林蔭道。
眨眼之間,一抹寥落的煙白身影緩緩踏步而來,一如那個寒冷冬夜、披著一身暗淡昏光的高大身影,步履不緊不慢,彷彿朝著我笑。
我使勁閉上眼睛,莫不是幻覺?這炎炎夏日午後,竟會無端產生幻覺,這行宮,實在不該再來,無端的念想,也不該再有——流澈淨說,往後,再不能有別人的影子,即便流澈瀟是因我而死。
睜開眼,卻見那抹身影漸趨近了,碧樹枝丫雄偉壯麗,翠葉如蓋,深深碧葉篩下道道的璀璨光影,他的身影自漫天飛舞的瑩光中飄袂而來,掠起我陣陣心潮。
深深碧色,淡淡淺白,恍然如夢,卻是如此真實,真實得令我眩暈。
他神色淡然,身形峻拔如松,流雲紋煙白衫落落硬朗。
阿緞驚呼道:「夫人,是流澈將軍……是流澈將軍嗎?」
他行至跟前,距我五步之遙,靜靜望著我,俊逸的雙眸幽深若寒潭、如深淵,眸底似乎糾纏著無窮無盡的寂寥、孤澀與……纏綿……
夏風弄影,玉蘭飛落,濃香縈繞。深碧遠遠的虛淡了,天地間唯有眼前這一抹煙白,留存於流年逝水中的那個男子,俊偉瀟灑,風雅落朗,宛然不是眼前之人,下頜青須淡淡,眉宇間籠罩著煙塵、清露之色。
阿緞福身,輕聲打破如水寂靜:「阿緞見過將軍。」
流澈瀟看她一眼,疏淡道:「不覺將近一載,你們姐妹倆可好?」
「好,都好。」阿緞略略掃我一眼,機靈道,「夫人,奴婢……讓宮人準備一些膳食,想必夫人也餓了。」
他就在眼前,他沒有死,沒有因我而死……鼻端酸酸的,我張嘴欲言,突覺喉間緊澀異常:「我以為你死了……不在了……」
流澈瀟臉孔修俊,愈顯清瘦:「我看見你暈倒了,之後我毫無知覺……醒來後,卻是昏迷的時候多,兩個月後我才曉得自己身處半山腰的一所茅屋,一個隱居荒山的醫者為我療傷。養傷大半年,近幾日方才回京的。」
眉心滾熱,我凝暗了眸子:「究竟是誰?是誰要殺你?」
「夫人,」流澈瀟低喚一聲,眉色冷淡,「已經過了那麼久了,無需再提當時情形。眼前的清風、花香,已經足夠,不是麼?」
疏離的嗓音,淡渺的神色,令我無端酸澀,亦覺得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他不想提及當日之事,應是知曉殺他之人,不肯告訴我,是否決意斷了所有念想、忘記那一夜?也是,如今我已是聲名狼藉,妖顏惑主,他怎會再來添亂?況且,他定然已知我心中之人乃他同父異母的兄長、乃九五之尊,他焉會愚蠢的橫插一腳?
他平安就好,我也無需愧疚一輩子。他為我所受的苦,日後再尋機會相酬。
說到底,他終究是為我著想。我一吸鼻子,不覺間清淚盈眶、淚水滑落:「今日能與你再次相見,已經足夠……」
流澈瀟眉峰微結,上前伸手撫著我臉龐,拇指輕輕抹去淚水;他牽起薄唇,俊雅一笑:「別哭,一哭就不好看了……在我心中,端木情不是天下最美麗的女子,卻是我曾經想要保護一生的女子,她的柔弱與堅韌令我此生難忘。」
「端木夫人風儀,理當如此,微臣定當追隨左右,盡微薄之力護夫人無虞。」流澈瀟躬身持禮,薄唇如刃,吐出淡定言語,直直刻入我心間。
動情一瞬,是無意流露;他是果斷的,如此甚好,我亦無需煩惱。
夏日午後金輝漫舞,風搖碧葉、簌簌有聲,有潔白若雪的廣玉蘭飛落枝丫,落地無聲,有濃香縷縷盈袖,渺渺無聲。我與他,不復多言。
流澈瀟垂眸淡語:「我先行一步,夫人早些回宮。」
話落,他毅然轉身,流雲紋廣袖輕緩翻飛,煙白衫寂然清澀。
這是最好的結局,他沒死,我無需負疚一生,他看淡一切、冷卻情愫,我亦無需煩憂。於他,與流澈淨,於我,都好。此乃我的一己私念。
回到披香殿,心境大為開朗,只是有些神思恍惚,無端的有些惴惴。
我在憂心什麼呢?
流澈淨知曉流澈瀟回京了嗎?知曉後,會如何?會不會知曉我與他在行宮無意邂逅?會作何感想?淡然處之,或者疑惑叢生?
不知不覺間,躺在軟榻上睡過去。睡眠很淺,稍有輕微的聲響即驚醒,我知道,是他來了。夜色傾覆,他便會前來與我一起用膳。
自暢心浴池那次和解後,他笑言:你確實骨瘦如柴,我單臂就能將你抱起來;你的臉蛋兒尖俏,雙眸清亮、不夠靈活,鼻子秀氣、稍嫌小巧,雙唇薄軟、不夠勾人,真不知為何那麼多男子喜歡你,西寧懷宇,唐容嘯天,隆慶王,或許還有別人,你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我笑答:妾身並無過人之處,只要能勾住陛下的心,妾身便知足了。
流澈淨握住我的手,微笑暖暖:「今晚好好陪你,要趕我走?」
我一笑:「自己想走,還說我趕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