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心情複雜地望著李世民,滿腹的心事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唉……好吧,你若不想說,我也不勉強。睡吧。」李世民摟著我躺回榻上。
熟悉而溫暖的氣息環繞著我,貼著他結實的胸膛,聽著他有力的心跳,這種感覺不知是安心還是擔憂,我心中一片茫然。
李世民輕柔地擁著我,低聲說道:「對了,明日我要出門辦事,你且留在府中。若有什麼需要,直接吩咐榮伯便可,要不就叫無垢為你去辦。」
「嗯。你要去哪裡?」我下意識地問道。
李世民輕描淡寫地道:「我要去追擊李密。」
「追擊李密?」我怔了怔。
「李密叛唐,他與王伯當帶領部眾逃走了。」李世民為我掖好被子,而後輕撫著我的長髮,「李密聲稱要逃到洛州去,但我知道他是聲東擊西,其實他是想南下襄城,跑到張善相那兒去。我只需搶在他前頭,在路上設下埋伏,便可輕易將他拿下。」
我拉緊李世民的衣襟:「我隨你一起去。」
李密的生死我管不著,但我和王伯當卻是知己一場,絕不能眼睜睜看他死於非命。
翌日,李世民率五千精兵,快馬越過南山,追到陸渾縣南面七十里的地方,封鎖住了各個路口。他命令弓箭手埋伏在山谷兩旁的高地上,而步兵則埋伏於中間谷地。
李世民對眾將士說道:「我軍已經先入谷口,守株待兔,且封鎖前後出口,萬無一失,待李密等人到達谷中,便可同時出擊。李密必定插翅難逃!」
「世民,可否饒王伯當一命?」我思忖再三,還是忍不住向李世民求情。
「為何?」李世民疑惑地問,「王伯當與你有交情?你為何要為他求情?」
「伯當大哥是我在齊州的舊識。他和秦大哥一樣,長期像兄長一般照顧我、疼愛我,」我哀求地看著李世民,「所以,世民,算我求你,饒他一命好麼?」
「好吧,我答應你。」李世民沉思了一下,片刻之後才說,「叛逃的主謀是李密,王伯當若肯全心歸順我大唐,我便饒他不死。」
說話間,李密的人馬已經到了。連日的逃亡令他們筋疲力盡,一隊人馬行動遲緩,慢慢地進入了李世民的埋伏圈中。
待李密的人馬全都進入峽谷,唐軍突然殺出,將李密的隊伍攔腰切斷。
前有攔截,後有追擊,李密等人在狹窄的山路上,前後不能相顧,首尾不能相救,一時措手不及,被堵在山谷之間,進退兩難。
李世民隨即下令,弓箭手射出的第一輪飛箭全都射向了隊伍前頭披著棗紅色斗篷的李密。
李密被射得如同刺蝟一般,從馬上摔落到草叢中,口吐鮮血,抽搐了幾下便斷氣了。
王伯當在後頭壓陣,見李密陣亡,立即策馬飛奔而來。而李密手下的其餘將士都逃進了山林中,四處躲避著唐軍的追捕。
李世民一揚馬鞭,遙指王伯當:「王伯當,本王也是愛才之人,你是條好漢,若肯全心歸順於我,我便奏請父皇饒你不死。」
「寧為雞口,莫為牛後!」王伯當下馬,站在李密的屍身旁,昂首望著李世民,「當初眾兄弟投奔唐皇,只剩我一人仍留在魏公身邊,我已被他們離棄過一次,不想再做叛徒,忠義兩難全……請殿下成全!」
「『士為知己者死』,你居然願意為李密付出性命。」李世民緩緩點頭,接著深深地仰頭長歎。半響他才惋惜地說道,「求仁得仁,好,我便成全你,使你能『留得正氣衝霄漢』,留下忠義的美名。」
「謝秦王殿下成全。」王伯當長出了口氣,將雙手負在身後,仍是一副從容自若的模樣,「殿下,我不想死在自己的劍下,我想死得體面些。請殿下下令放箭。」
「這……」李世民有些猶豫,只要他一揮手,身後的兵士便會立即放箭。
「不,不要!」我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著王伯當死在我面前,便迅速跳下馬,向他跑去。
「明!」一隻有力的手臂將我拉了回去,李世民的聲音在我耳後響起,「不要過去!」
「可,可是伯當大哥他……」雖然我明知一切已無可挽回,但在情感上,我仍是天真地希望王伯當不要死,「放開我!」
「明,不要任性!這條路是王伯當自己選的!」李世民的手緊緊地抓著我,「他的生死我可以不在乎,但是,我絕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害!」
「不!」我在李世民懷裡不停地掙扎著。
「殿下,請好生照顧明。」王伯當忽然張弓,向李世民射出一箭。
李世民只一側頭,便躲過了這箭。身後的唐兵見他被襲,立刻亂箭齊發。
一時之間箭如雨下,王伯當不閃不避,身中數箭,倒地不起。
「伯當大哥……」我絕望地叫著他的名字走上前去,王伯當一身白衣盡染鮮血,溫熱濃稠的血還在一股股地往身下淌去,在地上匯成了一攤越來越大的紅色血泊。
我握著王伯當的手,眼中流下淚來。
「明,我曾對你說過,士為知己者死,能為魏公犧牲性命,報答其知遇之恩是我的心願。」王伯當嚅動著蒼白的唇,嘴角隱約有一抹微笑,「但我這一生立下過許多心願,為何只兌現了這一句呢?只恨生不逢時啊……」
「伯當大哥……」我泣不成聲,只能緊握著他的手。「噹」的一聲,一支黑漆漆的木笛從他的袖中掉了出來,我撿了起來,「伯當大哥,你曾說過要將這支笛子贈與你心儀的女子,告訴我,她是誰?我一定幫你完成這個心願。」
「不,不用了……這笛子原本就是要……」王伯當的眼裡閃過最後一絲溫暖,然後輕歎一聲,那歎息惆悵而幽怨,飄於風中,消逝於無形。
「伯當大哥!」我摟著他漸漸冰涼的身軀,久久不願放手。
我與他曾月下相邀,他吹笛,我舞劍;他揮毫,我潑墨;評畫對酒,共論天下大事、治世宏願,一幕幕歷歷在目,一聲聲如泣如訴。高山流水,高山依舊,流水卻已長逝,茫茫人海中,知己再也難覓。白衣神箭,唯其一人,神采飄逸,至死不悟。
愚忠,是王伯當一生的悲劇。
悠悠笛聲響起,極低極細,盤旋回轉,卻只嗚咽了幾聲便停止了。
我坐在秦王府的涼亭中,放下手中那支烏黑發亮的木笛。李世民已下令厚葬王伯當,如今只剩這支笛子。秦瓊得知這個消息後,悲痛欲絕,但這次我卻無力去安慰他,因為連我都深陷在失去好友的痛苦中,難以自拔。
我長歎一聲,抬頭看去,旁邊的水池有幾條小魚嬉游其間,水面不時泛起層層漣漪。
「明,怎麼不吹了?」身旁的長孫無垢輕柔聲問道。
我無奈地笑道:「我並不擅長樂器,只是憑感覺吹奏。」
「樂曲的好壞,心境為首,其次才是技巧。你的笛聲黯然低回,別有一番意境。」長孫無垢輕拂了拂長袖,「讓我也來為你試奏一曲。」
欄上的香爐靜靜地飄著香霧,一架古樸的七絃琴擱在石桌上,微風吹起長孫無垢的湖藍色裙擺。她十指輕撥,琴聲錚錚,聽似平淡無奇,卻彷彿能拔動聽者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使人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將所有的煩惱棄之腦後。
長孫無垢悠悠問道:「世民又去了天策府?」
因李世民東征洛陽大勝,功高無雙,李淵特封他為「天策上將」,位在親王公爵之上,兼任領司徒、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增邑二萬戶,准其開立「天策府」,自行設置官屬。李世民便在天策府西開文學館,聚集房玄齡、杜如晦等十八位學士及其他能人志士,府裡可謂猛將如雲,謀臣如雨。李世民一有空餘時間,便去文學館中和各位學士一道討論典籍及治國之道,直至深夜—他已經許久沒有回來秦王府了。
「嗯。」我低頭撫弄著手中的木笛。李世民忙於政事,又不肯讓我插手幫忙,我只能一直留在秦王府中,已經有許多天沒有見到他了。這些日子陪伴著我的反而是長孫無垢,我們時常在一起聊天解悶,倒是愈發地親近。長孫無垢雖然不曾在我面前抱怨過,但她的心中也是有怨的吧?因為她的眼角眉梢偶爾也會流露出一絲憂鬱。
想到這兒,我不由得自嘲一笑—我終於也真正明白一個女子遭丈夫冷落,獨守空閨的淒涼了!
「聽說那劉黑闥起兵了?」長孫無垢又問道,「我對這事不甚瞭解,你可以和我說說麼?」
「嗯。本以為天下已基本平定,四海之內均已歸順大唐,不料竇建德的舊部、擁立漳南的劉黑闥大肆招兵買馬,起兵反唐。而各地的竇建德舊部得知後,紛紛爭殺大唐官吏響應。劉黑闥兵勢大振,接連攻陷毛、定等州,所向無敵,僅半年時間,已完全佔領了當年竇建德的領土。」我略一頷首,長孫無垢當然知道婦道人家不可商討政事,但她和我之間卻沒有這樣的忌諱,「劉黑闥又向突厥稱臣,突厥的頡利便派了二千鐵騎前來助戰。唐皇最初只把劉黑闥當做一小撮作亂的土匪,先派李神通、李孝常去平定,不料卻大敗而回,只好再命其他大將前去征討。」
「明,你終日都在府中,從未出門,為何這些事情你會知道得如此詳細?」長孫無垢先是點頭,轉而疑惑地問,「不出門便可知天下事,確實讓人稱奇。」
我抿唇輕笑,並沒有打算回答她。
長孫見此便也沒再追問,轉而問道:「對了,那個突厥公主,阿史那燕,最近都沒有來糾纏你麼?」
「唉,無垢,你言下之意,似乎很期待她來纏我?」我托著下頜苦笑。阿史那燕也隨著我們回到了長安,李世民將她安置在驛館裡,但她仍不死心,三天兩頭跑到秦王府來找我。
長孫無垢蹙眉說道:「我聽說,她這段時日與太子走得很近。太子似乎時常約她出去。」
「怎麼,莫非你怕燕兒被太子勾搭走了,從而冷落了我?要不我明日便去找她好了。」李建成與她走得很近?我心中一動,嘴上卻忍不住打趣道,「是不是我被她擄回突厥當駙馬,你才會高興呢?」
「呵呵,什麼駙馬!」長孫無垢掩嘴輕笑,「你呀,莫非真的忘記自己是男是女了?」
我無聲歎息,如今我已住在秦王府裡,仍固執地穿著男裝,不肯嫁給李世民,但這樣無疑是自欺欺人。
「明,你打算這樣過一生麼?」長孫無垢收起笑容,正色說道,「你為何不願嫁與世民為妻呢?」
一生,好遙遠。我最終也許只能選擇離去……但這話哽在我的喉中,沒有說出來。
「不說這個,還是說說眼前的戰事吧。」我轉了話題,「此次唐皇可能會再派遣世民出征,但他如果不能汲取上次圍攻洛陽的教訓,單純以武力鎮壓,不在大勝之後示之以德,好生安撫,恐怕百姓對他的怨恨會越來越深。」
「這就是你真實的看法麼?」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我有些恍惚地回過頭去,李世民正站在亭外!這個看似溫文爾雅的男子,竟能在剎那之間變得如此氣勢逼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慢慢鎮定下來,「倘若你連這點忠言都聽不得,以後我再也不會過問你的事情。」
李世民走了過來:「今日大哥向父皇遞了奏章,請求出戰劉黑闥。」
「是麼?李建成也終於主動出擊了,其實這也難怪。」我端起石桌上早已涼了的茶抿了一口,只覺苦澀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