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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航向門外退去。腳步沉重地走向車子。深秋的陽光裡,他驀然發現,自己的手背上,滴下冰涼的水滴,是自己的淚。
當他會流淚。他發現內心深處的那個自己,其實已經接受了再次失去她的事實,是因為即將被他認可的離別,勾起一絲不捨。
那一絲不捨,讓他在兩天後,再次驅車前來探望。
他發現,蘇朵不見了。
這一次,是真的不見了。她搬走了。
問過了門口的保安,保安說清晨的時候看到一位年輕女子拖著拉桿箱上了一輛出租。
打了林墨的電話,一直關機。
去了蘇朵原來的公司,找到安良,安良只用不屑的目光瞪他,卻說不知道蘇朵去了哪裡。臨走的時候,仍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低低地說了聲:「什麼東西!」
再給蘇朵打電話。依然是拒接或關機。天快黑的時候,蘇朵終於發來一條信息:「不要找我。我在這個城市有親人有朋友,死不了!」
江一航微微放下心來。
而此時,他的家中,已亂成一鍋粥,那種亂,是喜氣洋洋的亂。他也無暇顧及蘇朵了。小姑姑江飛燕要結婚了。爺爺,爸爸,媽媽,大姑都從小縣城匯聚到江一航的家裡。兩層的房子,共六個房間,忽然聚集了這麼多人,熱鬧得不像話。薛紫巖依舊是那個合格的主婦,謙遜周到地招呼大家吃水果喝茶。婆婆在廚房張羅晚飯,薛紫巖乖巧地去幫忙,被婆婆推了出來:「快歇著吧!真是的,懷孕了,這麼好的事情,也不早點告訴我們,你爺爺等著抱沖重孫都等不及了。」
江一航的爺爺坐在沙發上,望著兒孫滿堂,笑得合不攏嘴。江飛燕依偎在老父親身邊,一副小女兒態,一邊為老父親捶腿,一邊問道:「老爸,你是文化人,給你的重孫子名字起好了沒?」
「啊!這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老人家煞有介事地回答。
「是啊!起名字可是個大事,不能馬虎!現在的年輕人,你們這些八零後,就追求什麼標新立異,給孩子起一些奇怪的名字,鄰居的小高,他媳婦姓劉,倆人給閨女起名叫什麼高山流水,什麼亂七八糟的。還是咱爸給咱們幾個起這名好。瞧我,江大鵬,大鵬展翅,大妹江雛鶯,多古典的,你,江飛燕,多灑脫!」說話的,是江一航的父親江大鵬。
江飛燕調皮地笑笑:「哥,照你這麼說,咱一航的孩子,就叫江喜鵲,或者江鳳凰,多喜慶,多大氣,真是的,一屋子鳥人了!」
飛燕的笑話,逗笑了大家。
這時,江一航拖著疲倦的步子推門進來,剛一進屋,薛紫巖就一頓故作賢惠的數落:「你啊!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告訴你爺爺爸媽和姑姑都來了,你到現在才回來。」
他很累,忙著尋找蘇朵,酒店又因為有人舉報涉黃而出了點亂子,他忙得腳不沾地四處打點,幾天下來,連一個囫圇覺也沒睡過。見父母來,而薛紫巖招待安排得妥妥當當,不禁有點愧疚,喟然歎口氣:「忙啊!」
母親做好飯,見兒子回來,也免不了一番埋怨:「航航,不是我說你,錢哪能掙完啊,現在老婆懷孕了,你還整天早出晚歸的,像什麼話。你看,紫巖瘦的,沒人照顧怎麼行呢?」
「知道了,知道了!以後早點回來!來來來,爺爺,爸,大姑,飛燕,來,吃飯吃飯!」
一家人圍著餐桌坐定。江飛燕不滿地拍打了江一航:「臭小子,從來都不叫我姑姑!看你有了小姑夫,怎麼叫?」
說起江飛燕的婚事,江一航才想起對親人忽略很多,關心甚少,當下問道:「對了,我那個小姑父,對你怎麼樣啊?」
「當然好了,不好我怎麼能嫁給他。爸爸都見過了,爸,你說說!」江飛燕一臉的幸福滿足。
老父親接過江一航倒的一杯酒,咂一口,點點頭表示肯定:「嗯!人是不錯!斯文,忠厚,又有學問,還是個大學老師,那婆婆也和氣,唯一不好就是離過婚有個孩子。」
「爸!」江飛燕不滿父親對未婚夫的評價,抗議地叫了一聲:「離過婚怎麼了,我也離過婚啊!再說,那孩子,其實蠻可愛的,一鳴也說了,等方便的時候,他前妻就把孩子接走了。」
一直沒講話的大姐江雛鶯忍不住歎了句:「飛燕啊,你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還這麼天真,許多事,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
「那有多複雜,你說說看!」
「好了好了,我看那家人也不錯,若論條件,人家有房子,還是大學老師,據說馬上就升副教授了,咱飛燕不過上了個旅遊中專,還整天飄蕩,沒個正式工作,這結婚了,就安定下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嘛!就圖個依靠,再說,人家也對飛燕是真心的,雖說都是二婚,可是,一點也不怠慢,咱們讓正經辦婚禮,照婚紗照,都答應了,還有什麼說的。」
飛燕這才滿意得眨眨眼,給老爺子一個飛吻,說:「這才對嘛!」又轉頭對江雛鶯說道:「姐,明天,陪我去取婚紗照,賊漂亮!」
江雛鶯伸手撫撫飛燕的頭,笑笑:「你呀!什麼時候才長大!」在他們眼裡,飛燕總是長大不大的孩子。
吃晚飯,江飛燕主動陪大嫂洗碗。她的大嫂,江一航的母親,用愛憐的目光看著她。江飛燕出生不久,母親就去世了,飛燕和一航年齡不相上下,在大嫂的眼裡,飛燕和一航,就如同她的一對兒女一般。飛燕的前一段婚姻,草率而短暫,令家人唏噓不已,如今,終於覓得有情人,作為大嫂,她為飛燕高興,也難免,如母親對出嫁女兒一樣囑咐一遍:「飛燕,嫂子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媽去世得早,也沒人給你說這些話。你單純,容易上當犯迷糊,所以跟那個什麼畫家才吃了虧。剛才,雛鶯說的對,這婚姻,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尤其是二婚,問題會更多,你以後,要多長點心眼,學聰明點。我沒和婆婆相處過多久,但是周圍的例子看過不少,自古婆媳水火不容,你呀,和人家在一起生活,和他母親相處,要把握好分寸,唉,我也說不好,自己慢慢琢磨吧!還有那孩子,你說了,孩子挺可愛,和你相處得也好,可是,畢竟人家是有親媽的,孩子肯定隔三差五得要和親媽見面,這接接送送地,你丈夫難免會和前妻見面,這,問題多了。」
嫂子說完,飛燕心裡已經七上八下,突突地,臉上的表情,從驚訝,到求救一般的哀憐:「嫂子!這麼可怕啊!那怎麼辦啊?」
「我只是給你提個醒,讓你聰明點。這世上沒有完美的婚姻,只有穩固的婚姻。你既然覺得這個人不錯,想跟他好好過,就要花些心思。不是有句話說,有付出就有回報嗎?這婚姻也和其他事情一樣,只要你付出了,也會有回報的。」
「嫂子,我知道了。我一定會記住你說的話,你放心,我一定要很幸福很幸福,你和大哥,老爸,就放心吧!」
大嫂擦擦濕淋淋的手,伸頭看看客廳那邊,一航和眾人正在聊天,薛紫巖依在江一航身邊,為大家削水果,一副天倫圖。大嫂欣慰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說:「你看,我可能也是危言聳聽,太擔心你,再婚也不見得過得不好,瞧一航兩口子,多恩愛的。」
江飛燕不置可否,尷尬地笑笑。
嫂子忽然彷彿想起什麼,壓低了聲音,問飛燕:「對了,你還見過那個蘇朵沒?」
「沒,沒有啊!」飛燕不知道嫂子為什麼會忽然問起蘇朵,心下一沉,難道,她發現什麼了?
老人目光黯了一黯,說:「唉!其實,蘇朵也是個好女孩,就是脾氣太拗了,不知道現在過得怎樣?結婚了嗎?」
「沒!」江飛燕脫口而出,看到嫂子狐疑的目光,又忙解釋:「我聽一個從前的朋友聊天說起的,她還沒結婚呢!」
「也是啊!這社會啊,就是不公平,再優秀的女人,離了婚,選擇的範圍,就少了一圈。所以啊,到手的幸福,一定要抓緊了。」
「我知道了。」
說話間,江一航朝這邊走過來,朝飛燕招手。
她走過去,江一航帶她到書房,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說:「飛燕,你結婚,我這些天忙,也沒買什麼東西給你,這兩萬塊錢,你拿著,自己看著買吧!」
飛燕敲敲一航的頭,故作長輩態:「你這臭小子,我是你姑姑,我是長輩,讓你給我嫁妝,算什麼啊!收起來吧!你要用錢的地方還多呢!你現在焦頭爛額的,別管我了。對了,蘇朵怎麼樣了?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吧?」
「她知道紫巖也懷孕了,她把孩子打掉了,然後,搬走了,不見了。」江一航低下頭,眼神憂傷。
江飛燕驚愕地張大嘴,壓低了聲音,狠狠地錘了江一航一拳,怒罵道:「你呀!你真是個混蛋,我都想打你一頓。唉!想想,這樣也好,只能這樣了。只是可憐蘇朵了。你這個混蛋!」說著,江飛燕又打了一拳。
「可是,她不見了,打電話也不接。我這裡很難受,我真的,也很痛苦。」江一航跌坐在椅子上,揉捏著眉心,一臉地糾結。
「你活該!」江飛燕恨恨地罵了一句,看到他痛苦萬狀,只好又安慰他:「放心吧!她肯定是在林墨那兒,要麼就是那個胖子安良那兒,沒事的。我抽空給她打個電話。」
「謝謝你!飛燕!」江一航將錢又遞過來:「這,你還是拿著吧!」
「不要。你再給我我生氣了。爸爸都說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有老公了,要你的錢幹什麼。就算有用,我再問你要可以了吧!」
兩個人推脫了一番,江一航只好收回。
接下來的兩天,江飛燕忙忙碌碌,取照片,試婚紗。她也抽空給蘇朵打過電話,一直都是關機狀態。
十一月的深秋,這天,據說,是宜嫁娶的好日子。江飛燕等來花團錦簇的婚車。在去往婚宴酒店的路上,她終於打通了蘇朵的電話。她張張嘴,想告訴她,今天是自己的結婚大喜,又覺得在一個傷心失意的女熱面前說這些不妥,她支吾著:「蘇朵,我,你——」
「我知道,今天你結婚,飛燕,恭喜你!」電話那端,蘇朵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江飛燕鬆了口氣:「謝謝你!蘇朵,你,你還好嗎?」
「我很好,你放心。飛燕,祝你幸福!」
電話「嘟嘟」,響起掛斷的忙音。耳邊,響起爆竹聲聲,一束禮花在頭頂四散開來,她的新郎,穿上新西裝,也有些帥帥的意思。他扶著她走下花車,頭頂花瓣落下,踩著紅地毯一級級走上台階。這一刻,完美如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