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大楚國早朝,楚王端坐在龍椅之上,面色蒼白額頭滿汗,輕咳了幾聲,終於停住,抬眼望向殿內跪倒一地的大臣,目光最後定在前面拱手而立的楚宣身上,久久不語,直到楚宣抬眼看他,抿唇含笑。
楚王輕輕揚起無力的手,史臣響亮的聲音即刻響起:「月前國師府婚宴中毒一案,久經詳查,現皇帝陛下確認,下毒之人乃護國將軍穆宗耀……」
一語即出,殿上眾臣震驚,驚歎聲,不解的眼神,不敢置信的表情,都只是轉瞬即逝,只因那句「現皇帝陛下確認」,便是不爭的事實,什麼是事實?皇帝陛下確認之事,便是事實,不容置疑。
「穆將軍生前為我大楚屢立奇功,此次事件純屬意外,穆將軍本無心毒害眾臣,現穆將軍已引疚自盡……此門慘案,使我大楚痛失良將人材,現我大楚正當用人之際,急需人材,王豪上前聽封……」
大楚朝內痛失十多名重臣,今日提升之人大多是楚宣與穆子暉的人,這些都不是楚韋關心的,他看了看楚宣淡定的面孔,他那麼氣定神閒,彷彿根本不為這件事所動,他們的恩師如今被無辜冠上莫須有的罪名,他彷彿無動於衷,甚至一點都不驚訝。
就像前日受命密封晉王府時一樣淡定,彷彿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父王下令此事須秘密行使,除朝內幾名重臣得知,對外界一律宣稱晉王被派往駐守邊疆。
甚至在端上那幾杯毒酒時,他的十三弟,仍是面不改色,看著自己的親兄弟倒在自己面前,楚韋狠不下心去殺那幾個孩子,而楚宣只是留給他一句話:「別忘了,你最親近的八弟是如何被害死的,還有修兒,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
被軟禁的臻王一家,連句解釋的餘地都沒有,楚韋心寒,不是不知道三哥四哥的惡行,不是不記得八弟和修兒的慘死,可必竟血濃於水,無論怎樣,他們都是親兄弟,在拿那杯毒酒給四哥楚晉時,楚韋的心在顫,楚晉只是冷笑,冷笑,楚韋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只是不忍抬眼看他。
「……最後,皇帝陛下有一要事要親自宣佈。」史臣語畢,楚韋收回思緒,抬眼看向父王,自上次赤淚崖回宮後,父王的病情日漸加重,今日還是勉強硬撐著上朝。
「朕,命不久矣……」楚王艱難的說出這句話。
「父王萬歲,父王聖體定會康復……」
「皇上萬歲……」楚宣帶頭跪下,眾臣齊聲迸喊。
楚王傷感的歎了一口氣,目光複雜的說:「朕,知道自己的身子,朕久經深思,現決定,立十三王楚宣為太子……」
「皇上英明。」眾望所歸的結果,早已預料的結果……
出了大殿,楚韋緩緩向宮外走去,他的腦海裡反覆出現恩師穆宗耀那正氣凜然的氣勢,從小恩師便教他們要精忠報國,男子漢大丈夫做事要光明磊落,他與十三都是將軍的徒弟,他喜好學武,所以年紀輕輕就學得一身好武藝,十三則偏愛學軍事策略,如何領軍抗敵,如何訓練出精銳的士兵隊伍,如何指揮千軍萬馬,如何在戰亂時鋌而走險出奇制勝,而如今……
「七哥。」深沉的聲音傳來,楚韋頓住腳步背手而立,卻未回頭。
「七哥在思索什麼?」楚宣走到他身邊,楚韋鎖眉不語,嘴唇抿成一個弧形。
「師父的事,我雖已預料,卻無力改變什麼。」楚宣輕歎。
「預料?你是說這純屬父王之意?你事前並不知此事?」
「七哥,你這是何意?難道你以為……」楚宣怒視他,半晌,忽然舉手宣誓,「我楚宣在此發誓,若此事是我所為,楚宣不得好死。」
「好了。」楚韋拉下他的手,「你說不是,我就放心了。」
「七哥,你真是太……你……居然懷疑我?你怎會認為我是這般忘恩負義之人麼?」楚宣氣惱難奈。
「告訴你,此事應該是早前父王與三哥商議的,那晚我去求父王接修兒回宮時,父王就曾與他在寢宮密談二個時辰,那天父王本就是為了國師婚宴下毒之事苦惱,必需找出一個適當人選給滿朝百官一個交待,這個人在朝中的地位肯定不能一般,也一定是穆府之人,原本我以為他們會找景芝或者齊成之類的人代替,不過今日之事也是在我預料之中,只是你也知道,這段時間因為修兒和三哥四哥之事,父王已是重受打擊,如今又病情加重,你讓我如何忍心再與他爭執?」
「適當的人選?」楚韋喃喃念道,撇開頭望著眼前那巍峨城牆,感慨萬千,久久不語,楚宣歎了口氣,突然說,「難怪下古銅山之前,父王一直心事重重,見完他之後又似卸下心頭大石般,原來,是得了他的默許。」
「默許,呵呵,默許……」楚韋苦笑,這世間,到底什麼情才最真,父子之情?兄弟之情?他不知。
……
穆子暉站在飄流閣內,任寒風肆意吹著花白的亂髮,單薄的身體撐著寬鬆的白衣,被呼嘯的寒風吹得呼呼作響。
才一個多月的時間,原本酌身量做的衣服此刻已變得宛如木架支撐的披風,如此寬鬆,彷彿從來都不曾屬於他。
他的眼神迷離,似乎總也睜不開般,瞇著眼,呆呆看著眼前的風景,巍峨的古銅山高四千多米,冬天快過了,站在快到山頂的飄流閣,彷彿已入雲霄,身邊有一團團白霧環繞,附近到處都是枯草干樹禿石。
古銅山下是一條據說無盡頭的河,古姆河,繞過了大楚和赫非族的領地,沒有人知道它的盡頭在哪裡,這個戰亂時期,沒有人可以走遍大楚國和赫非族,所以眾人都說這條河無盡頭。
河的那一邊,便是赫非族,那個堅強勇敢團結的民族,他曾經跟那個民族交過戰,在戰場上那個民族的人與別的戰士不同,他們經常不會丟下傷兵殘將,即便是與戰士們一同死去,也絕不獨自逃離,他認為這一點也是他們戰敗的原因之一。
他不理解赫非族的將領是如何教他們的士兵,但他穆子暉做事一向以大局為重,他教他們的士兵「令願穿過自己人的身體,也要把箭射向敵人的心臟,達到目的,才是最終勝利,無論犧牲什麼。」
想到這裡,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那個用自己身體來保護他的人,是的,他不得不承認,他在用自己的身體來保護他,那個時候,如果他還不放開素素,師父的復雲神功,是可以擊垮他,至少可以讓他重傷,讓他的枯血症發作,是絕對沒問題的。
這麼些年來,他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受傷,因為一旦受傷了,流血過多,枯血症就會發作,血會永無止盡的流,沒有人可以治得好他,也許是沒有人願意治好他吧,師父便是深知這一點,所以才用復雲神功逼他放手,只是萬萬沒想到,他對素素的執著遠遠超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想起了遲遠峰,那個從小照顧他的神醫,抱著父親的遺垓用那種無比痛狠的眼神瞪著他,為了父親的離去削髮斷須金盆洗手,那是父親的知已,而他的知已呢?在哪裡?若是有一天,他失去所有權勢,然後離去,是否也有人這樣對待他呢?
素素?素素,他默念,他垂頭,彎腰,一想起她,他胸內的那顆心就疼痛不已,他憶起十歲那年,素素知道他有枯血症,哭紅了眼睛撫著他的臉:「哥哥,你一定要為素素保護好你的身體。」
他做到了,無論馳騁沙場,還是險遭遇刺,他都把自己的身體保護得很好,而他卻保護不了自己的心,在確認失去她那一刻,他久久立在原處一天一夜,把父親與她的遺地親手埋藏,跪下地時,之前插入掌中的十指留下的傷痕已讓他的血流不止,硬撐到現在,已是不易,眼睛鼻子耳朵嘴指尖掌上傷口,開始了無止盡的流血,彷彿要把那些痛苦與悔恨都流掉,再想,他終於忍不住由心內噴出一大口鮮血,驚慌了所有少將隨從,那血,就再也沒能止住。
睡著之前他見到了素素,見到了她臨去前那絕美的笑容,以為自己就這麼離去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可是素素的童謠把他從夢中喚醒,素素,是你的在天之靈麼?要讓我繼續留在人間痛苦的孤獨下去?是你對我的懲罰麼?讓我的痛苦、孤獨和無助,永無止盡?
你說如果有來生,你不願遇見我,真的如此絕裂麼?……
「主人,你怎麼樣?」本來守在一邊的趙爭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邊,伸手去扶他的雙臂。
「滾——」低沉的聲音仍然充滿威性。
趙爭退開一步,不敢再上前,他一直都不解主人的怪癖,很不喜歡與人有身體接觸,即便是男人也一樣,除了穆子素,他幾乎未見到過主人何時與人有過稍微親近一點的動作,就連握手,搭肩這種普通的動作他也很反感,一直到這次他才明白,原來主人是因為有這種奇異的隱疾,一不小心碰傷了就會血流不止。
「主人,這裡太涼,先披件衣服吧,不要再傷了聖體。」趙雄拿了件黑色披風過來小心翼翼的搭在穆子暉身上。
「主人,你感覺不適麼?不如我們回去吧?」趙爭輕聲道,穆子暉不語,腰越彎越低,直到蹲在地上,頭埋在膝前,雙臂環抱雙膝。
「退下,離我遠一點。」沙啞低沉的聲音再次傳來,趙爭與趙雄不知所措,只得緩緩退了幾步,又不敢走得太遠,怕他哪裡不舒適。
「舅舅——」清脆的童音傳來,穆子暉仍然埋頭,用膝蓋抵住越來越痛的胸口,閉上眼睛,腦海裡素素的身影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舅舅,你不冷麼?」明月稚嫩的小手輕輕搭在穆子暉肩上。
慈心站在一邊,第一次看穆子暉如此無助的樣子,心沒來由的疼。
「舅舅,我們何時回家啊?我好想見姐姐和天凡哥哥。」明月天真無邪的問。
慈心臉色默然,不告訴她明雪和天凡墜崖之事,怕她小小年齡承受不了,也是在心中存有一絲僥倖,兩個異於常人的孩子,或許也有異於常人的命運,打算等子暉回朝了,再與孟煙初風去尋找,一日未見到屍首一日都不會死心。
「舅舅,舅舅,冬天過了,雪都化了,娘親曾對月兒說,希望無念園再是滿園的水仙,舅舅何時帶月兒回府去種水仙呢?」明月繼續問……
子暉身體微震,緩緩抬頭,深深看著明月,清脆的聲音,天真的表情,明澈的眼睛,像,像極了孩童時的素素。
「舅舅,月兒沒有親人了,你如今是月兒唯一的親人,你會養月兒麼?你可別丟下月兒啊!」
「哥哥,素素沒有親人了,你如今是素素唯一的親人,你會養素素麼?你可別丟下素素啊!」
二十三年前,穆子暉七歲,素素四歲,在無人的山林裡,第一次見到可憐兮兮卻眼睛明澈的迷路女孩素素,撿她回家的路上,素素對子暉說的這句話,如今,事隔二十三年,另一個六歲的女孩明月,對三十歲的穆子暉,說出同樣的話,只是,改了稱呼。
穆子暉終於抬起頭,看著明月,終於緊緊把她摟住懷中:「我會養你,養你一輩子!」
這句話,如是,成就了什麼?
誰也不會料到,這句話,將來捆綁明月的人生,也會影響穆子暉的將來……
在許多許多年以後,當明月再次想起今天這個情景,再次想起這句話時,她的心情,百感交集,如果可以讓她選,她寧願,從來都沒有這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