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踏月而去,興盡而歸。原想直奔寢宮悶頭大睡,天知道什麼原因,竟鬼使神差地踏進了光影寥落的御花園。
心煩意亂地下了輦,徒步奔向半夜裡依舊掌著燈的驚鴻軒。心裡暗暗打怵:這麼晚還不睡,莫不是屋裡有人?
因為那「梨花帶雨」做下了心病,屋裡的奴婢乃是偷歡竊愛的慣犯,見窗內亮著燈,第一時間想到窄榻上意亂情迷的苦吟。
該死,盡胡思亂想些什麼?那奴兒方才小產,怎麼可能?
滿心疑慮,三兩步衝上水榭,行至窗下,忽聞房內曖昧的對話——
宗愛女裡女氣的嗓音飄出窗外,句句點到為止,卻分明透著不尋常的意味。拳頭捏得卡卡作響,心中憤憤咒罵:這狗奴才居然……居然……
居然什麼?
能治其染指後宮之罪嗎?一個是書女,並非他的嬪妃;一個是宦官,縱使有色心也沒「那活兒」。
可恨的是色膽包天!
而細究起來,對方卻又一個出格的字眼都沒說過。
該死,斷不能便宜了這閹貨,他有什麼資格戀慕他的私寵?更可惡的是那水性楊花的賤奴!生就耐不住寂寞,還是別有用心呢?
怒不可遏,急於破門而入,女人月光般淨朗的吟哦,詫然驚起心底的一泓波瀾。薄唇輕啟,默默重複著那句「屠龍搏虎帝王術,泣麟悲鳳仁者心」。閉起雙目仰首蒼天,一時間哭笑不得:呵,天下之大,知他心的怕是只有這罪該萬死的刁奴。
雁落羽啊雁落羽,一聯佳句皆出於佛門心地,乃是犯了宮裡的大忌,愛也是你恨也是你,到教朕如何處置你?
手扶廊柱,沉思片刻,悄然步出廊下。佯裝方才到此,假意咳了幾聲,「咳咳,四更天了,還未安歇?」語調透著幾分埋怨,推門直入。
宗愛大驚失色,一個激靈坐起身,疾步迎出房門,「萬歲,奴才擅離職守,罪該萬死!」臉色煞白,噗通一聲跪伏在「閻王」腳下。心中惴惴不安:剛剛那些話,萬歲他聽到了嗎?
拓跋燾一臉淡漠,看都沒看對方,「你這狗奴才不是腹瀉嗎?怎麼跑到這驚鴻軒裡來了?此乃朕的御書房,不是出恭的地方。」腳步片刻未停,步履生風跨入偏房。與靠在窗邊的人兒四目相對,尚未開口,女人眼中已擎滿了淚水。明明滿心憐愛,卻是一腔冷調,「傍晚走時,誰人扒在耳邊央求朕回來?朕回來了,還不起身接駕?你這奴兒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雁落羽打量對方片刻,忽然破涕為笑,強撐著虛弱的身子挪向榻邊,「奴婢叩見——」「萬歲」兩字尚未出口,便叫男人霸道的唇吞進了肚裡。
男兒多情,帝王尤甚,不知「唯一」何許,卻知道哪個才是自己最在意的人。舌尖刺穿貝齒探入一片溫熱的濡濕,雙臂一橫將女人嬌弱的身子抱在膝上,揚手撫過略顯凌亂的秀髮,沉聲數落道:「傷了身子,不知好生安養,怎還熬到夜半更深?」
小女人抹去掛在睫毛上的淚珠兒,靠在他耳畔小聲嘟囔,「你還記得我傷了身子?」
拓跋燾聽出了話語間的埋怨,轉頭望向微紅的淚眼,坦白地說道:「朕,不容你有事瞞著朕。決心把你留在身邊,就是想你有一天能被真情所動,主動向朕坦白自己的身份。午前……何止是傷你,根本是要殺你,誰叫你這混賬奴兒負了朕的心?」
小手捧起他稜角分明的下頜,認真地問:「這麼久以來,我有出賣過你嗎?有傷害過你嗎?如果我是受人指使,抱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你,你大概已經死了幾百次了。」妙指滑過火熱的頸側,鬢髮,輕輕摘下金光閃閃的面具,「看著我!佛狸,你真的那麼在乎我的身世嗎?」
佛狸——
他久違的小字。先皇駕崩之後,再沒有人敢這樣喚他,如今聽起來竟格外刺耳。
這個名字真的屬於他嗎?
該死!地窖裡那段私情已過去了半載,居然剛剛注意到那「姦夫」與他同名。
沉在心底的畫面跳躍剪接,地窖裡微弱的光線映照著蒼白的「梨花帶雨」……
好一聲「佛狸」,她是在叫他,還是將他當做了那該死的「亡國流民」?「放肆,膽敢直呼朕的名諱!」厲聲呵斥,赫然皺起濃眉。
「帶上面具,你是大魏國的皇帝;摘下面具,你是我的佛狸。拓跋燾,你不累嗎?在朝廷上扛著一張面具,躺在榻上做夢的時候還要繼續扛下去?坐在金殿之上,你是萬人矚目的天神;在我的閨房裡,你只是個男人。」
一席知心話出口,他暴躁的心忽然沒了火氣,面對那雙洞穿靈魂的深情美眸,連吞了幾口吐沫,嘴唇微微動了動,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這奴兒斗膽喚了他的小字,雖有冒犯之嫌,卻是真真切切的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