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兒的表情有了些憤怒,我哼笑:你失去了皇上,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難不成你還在等待皇上回心轉意?套用你原來的一句話,只要有我在,你就別想再見皇上!文督衛,你進來監督惠貴人完成她許諾我的事情吧!
文督衛低著頭垂著眼瞼,也不看宸貴妃,沒想到見慣了血腥的他也會對此有所避諱,是我太殘忍了嗎?
我道:抬起頭來?
文督衛緩緩得抬起頭來,看我的眼神裡有一種不相信和痛心,那種目光讓我震懾,更讓我覺得羞恥和無地自容,我無法逃避這種彷彿能透視我內心所有罪惡和恐懼的目光,我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光,罵道:你不是喜歡我嗎?現在是不是覺得我恐怖了?我要你留在這裡監督,直到宸貴妃死去,你不願意?
文督衛再次垂下頭,我更加惱羞成怒,心中無法壓抑的痛苦和自我鄙視,讓我忽然伸手從他的腰間抽出那把隨身攜帶的刀,逼在他的脖子上,豆兒驚呼了一聲,我在心裡苦笑,自己做錯了事情拿人家撒什麼氣?果真任性,只懂得無理取鬧。我緩緩的鬆開那刀柄,刀叮光一聲落在地上,我整個人也彷彿被瞬間抽去力量一般,文督衛忽然表情大駭,左手推了我一下,右手習慣性的去摸身上的刀鞘,我被那力道推得老遠,摔倒在地上,等我回過頭來時,只看到惠兒拿著那把匕首,深深的刺入文督衛的胸膛,鮮血汩汩的流下來!
豆兒驚呼了一聲,也顧不得太多,上前一把推開惠貴人,扶住文督衛搖搖欲墜的身體,那把匕首只留下刀柄,深深的沒入文督衛的身體,他的臉龐迅速失去了血色,豆兒不敢擅自去拔那匕首,只大聲喊:叫太醫,太醫!
文督衛卻搖頭,虛弱的道:太醫來了,宸貴妃的事情怎麼辦?
豆兒大喊:那你怎麼辦?
文督衛看向依然伏在地上呆愣的我,微微的笑了一下,忽然伸手握住那刀柄,猛地一旋轉!豆兒驚駭的大叫出來!我也瞪大了眼睛,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的腦海只有一個想法,如果不是我拔掉了他的劍,如果不是我拔掉了他的劍
惠兒在一旁哼笑:你的命真好,總有人保護你!
我凌厲的瞪向她,方纔這一刀是要刺向我的,文督衛即便已經覺得我不可理喻、殘忍了,卻還是要用生命保護我,我……
豆兒終於承受不住文督衛的重量,文督衛光的倒在地上,眼睛卻一直望著我,鮮血迅速染紅了周圍的地。他如同一朵被迅速抽乾水分的花朵,枯萎頹敗了,直到最後一次呼吸,他都用力的看著我。
我僵硬在原地,無法做出任何動作!惠兒冷冷得看著我們,轉身姍姍的離去!
我已無意去注意她,只用盡全身的力氣爬到文督衛身邊,那些鮮血染紅了我的裙角,我抱住他的頭,他只是緊緊地看著我,身體已經沒有了任何力氣,到了這時,我才忽然嚎哭出來!撕心裂肺的、傷痛欲絕的,幾乎要把我心中所有的痛苦都哭出來一般,豆兒忽然擔心的喚我:娘娘!
我才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下來,只是在聲嘶力竭的大聲嚎叫,我那樣劇烈的悲痛彷彿在心底鑿了一個洞,淚水順著血液咕咚咕咚的流進了那個洞裡,因此我眼睛無比乾澀。
我閉上嘴巴,緊緊的抱住他,就好像當初他在我重病時抱住我一樣,我已經不在乎什麼別人的看法了,我永遠失去他了!
幾個嬤嬤去試探了一下宸貴妃的鼻息,這麼半天似乎也有些失血過多,只剩下半口氣了!豆兒也不問我,自己拔出文督衛身上的那把匕首,隨著出來的鮮血濺在我的身上臉上,她用那把匕首用力的插進宸貴妃的身體裡…………
那晚我不知道是怎麼度過的,更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回了永生堂!身上沾滿鮮血的衣物已經被換掉,文督衛的死也沒有驚動任何人,彷彿就是湖水中的一顆氣泡,彭的一聲爆裂了消失了也沒有人知道!
豆兒哭道:奴婢知道娘娘想要厚葬文督衛,可眼下的情況若被他人知道了,可就說不清楚了,所以奴婢自作主張處理了文督衛的遺體,娘娘若是心中不痛快就責罰奴婢吧!
我淡笑了一下,豆兒又說:到了明天奴婢就會把宸貴妃忽然出天花暴斃的消息傳出去,天花是傳染病,不會有人過來驗證屍體的……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陌兒,忙過去看她。
她已經知道了文督衛的事情,此刻正靜靜的躺在床上!兩隻眼睛盯著頭頂的床梁,久久的凝望著。剪溪丫頭站立在床前,忍不住抹淚說:自從娘娘知道了那消息,這都兩天了,滴米未進滴水未沾!奴婢著實擔心啊!
我哽咽得去摸陌兒的手,說道:陌兒,我……
陌兒的眼角忽然滑下一滴淚,她啞著嗓子說: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低下頭:都怪我,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
陌兒睜開眼睛:是你的錯嗎?他自願為你去死,是他的選擇,只是他從來不曾考慮過我!
我扶在陌兒身上,抱著她,她的肚子微微突起,她問:是惠貴人?
我點頭:陌兒你放心,我
你?你能做什麼?你又做過什麼?我自己的仇自己報!
我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她掙扎著坐起來,讓剪溪為她梳妝。我道:你身子虛弱,還是不要走動了!
她笑著搖頭:這件事就交給我吧!姐姐也憔悴了好多,如果姐姐閒著沒有事情做,就去看看顏昭華吧!
我這才想起來顏昭華,不知道陳太醫死後她過得可好?
我忙去榮華宮,她見了我,卻問:真的是你殺死陳太醫的嗎?
我不禁愣住,知道她是聽信了宮內的讒言,誤以為是我殺陳太醫滅口。
我也懶得解釋,轉過身離開榮華宮!
那日,我不知道陌兒到底和惠兒說了些什麼,只知道第二天惠兒便被丫頭發現,她已經服毒自盡在慈寧宮東苑!
很多人說惠兒是被淑貴妃害死的,我卻不這樣認為,惠兒從來不會被別人害死,她只會被自己的痛苦打敗,正如我說的,沒有了寧遠的愛,她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我坐在惠兒的床頭,撫摸著她已經變涼的皮膚和嘴唇,儘管我知道她心狠手辣、惡貫滿盈,卻依然覺得痛心,腦海中不斷重複著她回眸百媚生的微笑和深夜中孤寂悲涼的悠長歎息!
人之初、性本善!是因為有了慾望,有了索求,才會因此而變得邪惡?太后在另一邊哭得傷心,陌兒緊抿著嘴唇並不說話,我仔細的為惠兒整理頭髮和衣服,總覺得也許下一刻她就能醒來!她的手中還拿著一張宣紙,上面是她自己的筆跡:紅酥手,黃籐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春依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寧遠站來一旁歎氣,安撫我說:你不要太難過了!
我也不回頭,只問:這那麼多年了,你都不難過嗎?
寧遠更加感慨:怎麼會不難過呢,只是我更但心你,更憐惜你!說著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撫摸著他的手:對我有情就是對他人無情!
太后哀嚎了一聲,我忙過去,抱住她,陌兒在我耳邊輕聲說:她死了你心疼?我和她是一樣的,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愛,生不如死!
我忙握住她的手,她淡笑:放心,她之所以離去是因為她一無所有,而我還有這個孩子,他將是我終生對愛的懷念!
我一愣,陌兒卻沒有再說話,轉身緩緩的離開慈寧宮,那一抹淡藍色漸漸的消失在樓閣之間。
短短幾日之內,宮中連續死了兩位妃嬪,太后素來又迷信,到了第二天就搬離慈寧宮,去佛堂吃齋念佛,為皇上和後宮祈福。諾大的慈寧宮再次恢復沉寂。
閒暇的時候我時常在想,這後宮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愛,又有多少人是終生懊悔和憤懣的呢?即使曾經高貴、狠毒如惠兒,也有終其一生也無法得到的東西,剝去表面的那些殘酷外衣,她們才是最可憐無助的人!就好像花開的季節,那些潔白的花朵因無人欣賞,在不斷的消逝中萎靡,時間流轉,還沒享受完燦爛的時光,就已經走向衰敗,生活中的花開花落如同生命般脆弱的經不起風霜,而現在看著那些幽香的花朵萎靡後的絕美,似乎才明白什麼叫事與願違和刻骨銘心!
我忽然想起合淑儀,便去了她的宮殿,大門外笑呵呵的立著兩個大雪人,潔白的雪,紅紅的辣椒,身上還圍著厚厚的一條圍巾。
我走進去,合淑儀正在內閣看書,看的竟是豆兒死活不讓我讀的楊貴妃傳,她見我來了,溫柔和煦得表情立刻變得謹慎,我無奈的笑笑:這書好看嗎?
她淡淡的說:有什麼好看不好看的?總歸不是自己的故事,不過是用來消磨時間,倘若真的看進去了,也不過是圖增傷悲和惋惜罷了!
楊貴妃萬千寵愛,最終也難逃死亡和黃土一杯!那些愛情啊,誓言啊也無法保護她,讓她活得久些!
合淑儀卻道:我在意的卻不是這綿綿長恨,唐玄宗一生愛過的女人有三個,趙麗妃,武惠妃,最後才是楊貴妃,不一定先得寵的人就能長久,未必後來者不會居上,這就是我活下去的動力,也許將來有一天,皇上會突然想起我,繼而真心真意的寵愛我,哪怕只有一天,我也知足了!
我微瞇著眼睛,彷彿看到她的身上散發著聖潔的光芒,我笑說:你會等到那一天的!
合淑儀自嘲的笑了一聲:只可惜就算沒有你,皇上也不會多看我一眼,我從來都不是小說中的人物,因此只好借由她們來幻想一下了!說著,她又低頭看書,我道:給我念一段吧!
合淑儀這才念了一句書上的詩句:逝者如斯,不如歸去,容我黯然回首,浩歎今夕何昔!
我品著這首詩,忽然覺得很有理,因而淡笑著,她橫了我一眼:很好笑嗎?你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東西,我卻無論如何都只能是奢望?
我搖頭:輕而易舉?我為了它失去多少東西?做了多少違心的事?到頭來,我的愛情也變質了,似乎都沒有最初所想像的那麼快樂和幸福,總會在微笑之後暗暗的歎氣!
她笑了笑,才說:正是因此,我才會嫉妒你,因為你並不懂得珍惜!
我忽然釋然的笑,站起來對她說:你能不能得到皇上的愛,只看你的造化了!
合淑儀不明白的看著我,我卻不再說話,轉身離去。
我並沒有回永生堂,而是直接去了養心殿,寧遠正在那裡批閱奏折,我站在門口看著他,那好看的成熟的面孔彷彿離我有一世那麼遠,這個我深愛的男人,同時也被其他人深愛,他愛著我,因此辜負了所有人!我雖滿身罪孽滿手鮮血,卻依然狠不下心來去害別人,所以只能將他拿出來與他人分享!這是何等的無奈和委屈呢?
我走到他身邊,恬然的說:不要再冷落合淑儀了,她畢竟與我情同姐妹,你這樣做,我怎麼對得起人家?
寧遠不禁愣了一下,笑說:怎麼了你?
我淡淡的笑:自然是要做個賢妃,讓後宮雨露均沾啊!不如今晚你就過去她那裡吧!好久不見,她都有些瘦了!
你也瘦的讓人心疼,我只想多陪陪你!
我發自內心的笑:有你這句話,我此生都別無他求了。
寧遠也高興:過去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夠這樣抱著你,和你親密的說著情話,看你幸福的微笑,而今這個夢想終於實現了,告訴我,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我甜蜜的點頭,才又晃動著指頭:好聽的話我接受,但是今天晚上你還是要去看合妹妹!
寧遠無奈的跨下臉:又把我往別人那裡推!
那語氣彷彿是個得不到糖果的委屈萬分的小孩,我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笑說:乖哦!
想了想我又補充了一句:孩子的爹!
寧遠笑呵呵的說:好,孩子的娘!
從養心殿退出來,外面又開始飄雪了,纏纏綿綿的雪花合著風飄灑而下,落在臉上手心裡涼絲絲的,豆兒為我披上披風,我們緩慢的回到永生堂!小米兒正在往屋裡端火盆,臉上沾滿了煤灰,黑乎乎的,非常可愛,我幫她擦臉,邊說:小心些,可不要把自己燙傷了!
豆兒把我扶到床上,我躺下,微微的閉上眼睛,室內溫暖的氣息讓我昏昏欲睡!我道:去把向寧抱來!
豆兒忙過去,把睡的正沉的向寧抱過來,我端詳著他的小臉,心中產生無比的羨慕,我活了兩世,除了對寧遠的愛和滿身罪孽之外,我所擁有的依然寥寥無幾,不像這個襁褓中的小嬰兒,未來對於他全部都是未知數,因此所有的一切都值得期待。
爐火越來越熱,我昏昏沉沉的,漸漸進入夢鄉!床榻外的簾子似乎變了模樣,由鴛鴦戲水幻化成了龍鳳呈祥,再仔細看卻又恢復原樣!迷濛中,簾子外一個人慢慢走近我,她掀開簾子,是顏昭華,我想說「你來了」,卻被一道光所震懾,顏昭華高高舉起一把匕首,鋒利的刀刃在燭光下閃著寒光,我忽然笑了一下,也不躲閃,只是伸手從枕頭下拿起寧遠給我的玉珮,又看了一眼向寧。那鋒利的刀刃輕而易舉的刺入我的腹腔,卻不疼,只有一絲銳利的涼意!
我的眼前忽然浮現許多畫面,寧遠,寧廣,藍翎,蘭若,惠兒,宸貴妃,合淑儀,文督衛所有我愛的人,我恨的人,與我有難以割捨牽連的人,他們都華麗的旋轉著,並隨著我體內血液的流失,最終消失在白霧之中。
顏昭華用力的拔起匕首,復又刺進來!那鮮紅的血液濺到向寧的臉上,向寧大聲的哭出來!我很想哄一哄他,身體卻沒有一絲力氣!我抽搐了一下,手中的玉珮滾落在地上,瞬間摔成碎片--- 遙遠處傳來一陣朦朧的聲音,她說:南柯一夢,我不過是你華蓋上的一襲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