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爹爹臨終的遺願,爹爹的葬穴,也是緋夕的墳墓,但是並不是葬在回家的祖墓群所在地,而是爹爹在十年前已經挑好的地方——帝都以北三千里,青蔥姐兒山五蘊峰,此峰山高險峻,南向光韶王朝的國都帝都洪城,北處眺望茫茫的雪北國。
緋夕出生在雪北國,雪北國人。
那個墓穴之四周,古木高聳、深埋斂光、幽靜空寂、鳥兒歡騰,是爹爹在十年前就已經開始建造的墳墓,雙穴墓。
這個就是他一直的願望。
媚娘作為他的正妻,在回家主家的家主門前跪了一天一夜,才說服了回家的那些老謀深算的老人家,終於完成了爹爹最後的心願。
送葬隊伍到了城外一千里,便不再跟隨。
爹爹遺體靈柩並緋夕的棺木,秘密送至他們所選擇的長眠安息之地。
那時候,我跟隨了上山。
看著爹爹的遺體。
看著緋夕的遺體。
緋夕的兩個耳朵都有耳洞,一邊耳朵三個,但是他的左邊是空的,另外的右邊卻只有兩枚耳釘:紅色和銀色。
葬禮之後,我收拾了爹爹遺物。爹爹的書桌抽屜的隱秘隔層底下,獨獨放著一個小小的藍色錦盒,裡面絲絨的紅布,並排著三個重菊花圖案的精緻無比的耳釘:紅、銀、藍。
紅色妖冶。
銀色冰寒。
藍色高潔。
現在那個耳釘盒子就在我的雲庭收藏著。
但是爹爹沒有耳洞。
那麼說,盒子的耳釘是爹爹從緋夕身上拿下來的,或者是實在十年前吧,那麼說緋夕耳邊應該還留下三個耳釘。
緋夕還有一個遺失的耳釘應該是藍色的。
這個對於他們來說有特殊意義,重菊花的圖騰,那是爹爹對於緋夕的認同,緋夕應該很清楚,所以緋夕是不會送給任何人的。除非是由於某一種願意而失落了,所以緋夕應該曾經來過這裡,或者那個不死人去過緋夕的地牢。
不管哪一種情況,都說明一個事實:皇陵與地牢相通。
皇陵跟前有著好幾重的守衛士兵、弓箭手,我們可能一站出去就成為箭靶子。或者,奶媽還能衝出重圍,但是他身邊還有白小燕。
明凌要殺奶媽和白小燕。
如果他可以保證白小燕安全衝出去,那麼他早就出去了,也不會被圍困在這裡了。
皇陵深處應該還有一條路,通向雪北軍的地牢。
這一條通道,建造的目的就是當年朝廷將東越奴隸帶入軍營囚禁,其實為帶入陵墓製成「兵器」,掩人耳目的把戲。
我把這個幽藍的光澤奪目的耳釘收了起來。
奶媽正想要說什麼。
白小燕就突然出聲了,他問了一句話:「祁陽,你說,如果朝廷要製造『兵器』,那麼應該不只是一個不完全的『兵器』吧。」
聲音輕盈。
滾動在墓室。
蕩蕩迴響。
我頓時冷了一陣。
奶媽也肅然。
三、四個那種不死人,奶媽還能解決,但是這裡有著我和白小燕。我是小女孩,白小燕是一個病號。即使他不是病號,他也手無縛雞之力。
墓室的空氣又一陣窒息。
奶媽握著我的手,說:「小姐,我們要盡快出去。」
我點頭:「嗯。」
我早就想了。
在這裡,渾身不舒服。
奶媽放開我的手,一臉的認真:「小姐,你跟著我,不要走到前面,但是也不要落後。小燕子,來,起來。」他一把拉起白小燕的手臂,就繞過自己的肩膀,纏過他的腰扶著脅下走路。
我跟著後面。
白小燕走得很艱難。
他的後面衣服都滲出汗水。
長髮黏著背後。
搖擺落到腰間。
白小燕的傷不能拖延。
墓室的甬道曲折,我完全沒有印象,只是跟著奶媽,但是奶媽居然一點也不亂,一下子就走過了剛才那個水池平台,越過平台的石光,然後就是綠光牆壁的陵墓入口道。
入口吹風,交換著兩地的空氣。
日光微微。
渺渺塵起。
光線透入入口的二十厘米。
太陽高居正中。
殷夙的黑衣軍士已經到了皇陵入口的石壁屏風的一側。
他明顯已經收到明凌的命令,才走入墓園之內。
「引出雲祁陽,答應他任何條件,將他射殺,連白小燕都一起殺了。」這可是明凌的話語,我親耳所聽的。他們都不可信。
我頓了一下,拉著奶媽的衣袖,告訴他皇陵與雪北軍的地牢是相通的。
奶媽纖長的眼眸有著一點出奇的驚訝:「小姐,你怎麼知道?」
我有點苦澀。
白小燕看出我的難處,抿著嘴唇,為我圓謊:「肯定是小姐聽到明凌說的。」
我立刻點頭。
奶媽咬了一下牙齒,說:「那我們走地牢的路。面對幾個不死人,總比面對幾千支強弓好。」
奶媽扶著白小燕就轉身。
白小燕突然側臉看到我的神色不自然,他說:「小姐,你不走?」
風吹著他的長髮,掃過奶媽的臉。
我扶著自己的髮絲。
身子搖搖欲墜的。
我站出一步,看著奶媽,說:「奶媽,你同小燕子走地牢的路,音在這裡拖延他們。殷夙不能引出我們,明凌會下令讓他們進來的。音在這裡讓他們以為我們都在。」
明凌想到地牢也是時間的問題。
我還能在這裡拖延明凌,就算明凌想到了,殷夙的士兵也不能立刻趕到軍營的地牢那邊。
奶媽肯定不贊同的:「小姐,不行。」
我搖頭,心裡一片空虛的:「奶媽沒事的,明凌不會殺音的,就算他要殺音,音一個人可以逃走。奶媽一定要帶小燕子出去,小燕子一定很痛了。」
奶媽看了白小燕一下,果然是這個氣若游絲的樣子:「那麼我同小燕子走。小姐小心一點,奶媽在老屋子等小姐回來!」
我突然想起什麼:「嗯。奶媽,找一下緋夕的監牢,看看有沒有留下什麼給爹爹的東西。音就在老屋子等你們回來的……」
奶媽點頭。
他走了進去。
回頭了兩次。
我轉身,不想看到他了。
沒有聲音。
我回頭的時候,裡面已經一片看不清楚的迷糊。
我擦了一下眼睛。
陵墓的入口,躲在陽光陰處,撿起底下的石頭,一下一下丟著出去。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箭一發落到地上。
殷夙的聲音清晰傳過來:「祁陽,祁陽,快點出來吧,擅闖皇陵是死罪,不過王爺念你不知,所謂不知者不罪,你快點出來吧。王爺答應免你死罪!」
我才站出一點一點,仰著臉,看著殷夙,也讓殷夙看到是我:「殷夙,你是騙子。」
殷夙怔了一下,有點哭笑不得:「王妃主子……」
我輕輕送了他一句話:「殷夙是大騙子,明凌是大騙子。」
殷夙低著眼睛,但是卻不讓出一步:「這個是王爺的命令,要雲祁陽出皇陵的。王妃主子,你就勸勸祁陽出來吧,祁陽最聽主子的話。」
我施施然走出外面。
太陽底下。
肅靜的皇陵。
沒人敢造次。
陵墓的石壁屏風的一邊佇立著低矮的石頭柱,我挪著身體就蜷縮上去,坐著柱子頂部,兩個腳都不沾地,輕紗的粉藍色長裙子隨風飄蕩。
高晴天空。
涼風習習。
光線耀眼。
我兩個腳在搖晃著,說:「殷夙,不要殺奶媽,奶媽出來。」
殷夙說:「王妃主子你先下來吧,受傷了就不好,王爺會擔心的。王爺是很關心王妃主子的。王爺一聽到王妃來了這裡,都擔心得失去理智,一人趕了過來。王爺人身重要,他居然不帶一人,離開帝都,那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我瞇著眼睛對著日光:「明凌是大騙子,音不會再相信他的了。」
明凌怎麼樣都與我無關。
無關!
但是這決心下了,便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
堵住胸口了。
殷夙說:「難道屬下也欺騙王妃不成?」
殷夙不會欺騙我。
但是,我就是不想原諒明凌。
原諒他,我自己將置於何地,奶媽置於何地,白小燕置於何地。
殷夙身邊的一個傳話的士兵已經跑出陵園,我看著他那個身子靈活速度,大概是給明凌報告去。
我也不說話,也不聽殷夙說話。
我拿著手中拽住的小石頭,一塊一塊扔到地下。
嘀嗒嘀嗒!
噠噠噠!
殷夙說了很多話,我都給掩埋了。
直到我最後一塊石頭都扔了下來,太陽影子將石頭柱子影子都拉長了,我才看到明凌一身素白的乾淨出現在陵園。
去到哪裡他都是乾淨得一塵不染。
我甚至有點迷惑於他這種淡漠的乾淨。
不與人靠近,也不讓其他人靠近。
美麗的虛幻,淡淡的潔白光暈,海市蜃樓而已,我伸出手都無法捉摸。
他身上的那種清遠,清淡,遼遠在孤高的山頂,悠揚的味道,沒有絲毫的真實感情。
他冰利的一聲:「下來!」
我低頭,燦然一笑:「明凌是個大騙子。」
我從柱子上面滑下來,對著太陽太久,有點暈頭,有點累了。
我利索落地,推開他伸出來接住我的手。
將他推開,將自己的那一片依賴的世界推開!
我執拗了。
明凌果然毫不留情地下令:「把她抓起來!」
我放開手腳。
我完全不反抗。
他只是一塑美麗而且冰冷的精緻雕像,擺設在最高處的昂貴櫥窗,而精心雕刻他的工匠,叫做皇權。
我喜歡一個沒有血肉的雕像,本來就是我的錯誤。
我被黑衣士兵押回雪北軍營的主帳。
我就繼續思考,思考著很多,思考到自己都累了無法思考。
呆呆坐著,無神地望著北面,一直等到星輝亮起,寒風重宵,士兵向明凌匯報地牢失火,我便嗤嗤笑了出來。
地牢救火,犯人走失,陵墓重新封閉,忙過一輪之後,已經是第三天了,明凌就把我抱上了馬車,車輪驅動,離開北山,回去帝都。
只是身子靠著胸膛,被捧起臉蛋,貼著額頭的冰冷,耳邊響起的聲音毫不客氣:「你已經幾天沒有說話,眼睛看著本王,是不是要憋死本王!」
我含糊著語氣:「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