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外面的天幕黑夜,薄如輕紗的黑,黑得如同葬禮的淡憂,籠罩著天地,視野可穿,看得到盡頭,但是卻摸不過盡頭。
帝都,這個僅僅有著數百年歷史的年輕的都城,自神姬帝遷都起便矗立大地,昭示世人,享譽四海,亭台樓閣,迅速蓬髮,活力四射,紅牆明瓦,絲帛相疊,短短數十年間便超越昔日舊都,成為人人趨之若鶩的繁華盛京,璀璨若星河,同時也深黑如淵。
如果當年不是爹爹抱著我離開雲家,或者我也會走向白小燕相同的命運,在帝都的黑夜中浮沉飄搖不定、掙扎生存。
沒有家的漂浮者,午夜終不成眠,手心握住的眼淚成冰冷。
這些漂浮者要麼冷死街頭,要麼就是白小燕這種淪落風塵。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像白小燕一樣成為風雲人物。白小燕那一身絕艷之姿孤寒獨立帝都深夜的最高處,只不過是因為那一個淺淡而平凡的名字:雲祁陽。
奴隸無法愛上鐐銬。
但是如果鐐銬愛上了奴隸呢?
這種愛何處是岸?
歡場中不是沒有真愛,只是因為真愛太累了,人心不願意承受而已。
「祁陽不離開帝都,我就不離開白燕樓。」這一句是白小燕說的。
「只要同喜歡的那個人上了床,以後就不能接受任何客人了。我知道祁陽關心我,但是我沒有把握讓祁陽為了我可以放棄其他。所以,沒有到那一步,我繼續接客,我繼續不會碰他的。」這一句也是白小燕說的。
我總是想,十年前的黃川水的再遇,是多麼大的錯誤啊。
老天玩人,人玩人。
沒有多久,白小燕從裡面出來,他換了一身乾淨的素衣,簡單梳洗了一下,清香幽雅的,洗去了那種情/欲糜爛的渾濁氣味,髮絲全部披散垂落,絲絲柔軟地撲到腰間,沾濕著水汽的朦朧。
他隨意靠著桌子邊緣,看著桌面上的那一疊銀票,唇線綻放著一線上翹的緊繃,不明意味的笑容,然後才低著眼眸看向我,問:「那麼晚了,小姐找我什麼事?上一次小姐說自己殺了明凌,這一次呢?殺了哪只小狗啊?」
是的。
正常的時候,我也不會深夜找白小燕。
如果不是這個巧合,我便永遠不知道那一些隱藏著的真相。
我的眼睛看上去,從他的腰帶上,落到衣襟,沿著衣襟爬上脖子,然後到他的臉。
那張絕色的瓜子臉,如同出水芙蓉。
芙蕖妍美。
滴水通透。
連痛苦的殘酷夠過濾掉了。
我靜靜的眼神,看入他的眼。
碧綠碧綠的瞳色。
眼眸凝光。
幽深,看不透的迷霧。
僅僅一線的明媚太陽光都不能透過。
清透高潔的碧荷天池。
眼底深黑。
芙蕖乾淨高潔平靜。
出自於腐臭的淤泥。
我握著他的手指,他的手指纖細冰冷,骨節平軟,綿綿無物:「小燕子,剛才那個客人是誰?為什麼要那麼粗暴對你?」
怎麼能對著一個人下如此狠手呢?
這種怨氣究竟有多大呢?
白小燕現在都站不穩,但是卻一直不敢坐下。
受傷了。
他的外表是完好完美的,但是實際上有很重的內傷。
我真的不明白,兩個人在床上玩什麼,會玩到內出血的呢?
床/笫/歡/愛不是為了帶來愉悅嗎,為什麼是帶來致命的呢?
我實在不懂啊。
白小燕給我倒了一杯熱茶水,暖著我的手掌,淡淡地說:「普通客人而已。小姐有關心小燕的心,小燕已經很開心了。那夫人只是可憐人。她人還是很好的,出手也很闊綽,只是小燕子倒霉,她每次過來都會心情不大好。我能體諒她……」
白小燕這個白癡。
居然給我打客套。
我無表情地:「音認識嗎?」
白小燕握著茶杯的手有點緊:「小姐怎麼這樣問?」
我搖搖頭。
其實我並不是傻子,他不是第一天知道的。
我很直白拉開他的衣襟,露出脖子的雪膚:「小燕子,你可以騙我,但是你的身體不會騙我的,你看看這裡,這裡有一個家族的圖騰……」我小手指就按著玉白凝脂的清香中的一塊中青黑色,按倒清晰的圖案,應該是手指按上去,手指上的戒指所造成的。
白小燕輕輕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抖了一下。
我的手也抖了一下。
他是因為痛。
我是因為怕。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手指上什麼都沒有:「小燕子,這個圖騰,音是很熟悉的。」
白小燕也不說話。
不說話就是默認。
其實,我並不驚訝,我也不是生氣,我只是有點不明白,有點鬱結。
獨守空閨的女人都有怨氣。
她是真實的人。
她也是一樣有怨氣。
我抬頭對著他的臉孔,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白小燕轉開臉,清透的目光含著暮色,彷彿能看透深黑,遙遠的年代,那個獨孤無助的身影:「五年前吧。不過她來的次數也不過五六次,只是最近來得很頻繁,兩三天來一次。走的時候,都悄悄地留下大疊銀票……心情抑鬱,沒有宣洩的,她也是很難過的。她畢竟心有所屬。」
愛情。
絕望。
如此,不如不愛。
我突然覺得很疲憊,不想去想那些事情了:「以後你不要接待她了。你剛才都吐血,否則音會告訴奶媽的。」
白小燕笑盈盈,那笑能勾起人的想入非非:「小姐不要告訴祁陽,否則他會打我的。祁陽的巴掌比小姐的拳頭痛很多的。」
我撐著平板的臉孔:「小燕子該打。」
白小燕唇笑淡淡的:「小姐找小燕子什麼事?」
我的腰都坐直了,差點因為一個小插曲而忘記了正經事:「音要去雪北軍營。所以,音想要知道雪北軍營的情況,怎麼去……」
第二天晨色朦朧的,遍地寒露,珠重凝衣結,我就坐到了奔馳向著北山的樸素馬車上,白小燕就依靠著軟墊,趴著在一邊。
他不能坐。
我明白的。
我其實跟白小燕說了不下十遍了:「你看看自己只有半條命,站不得、坐不得,大病號一個,還是好好待在家裡休息吧。小燕子只要告訴音雪北軍營在什麼地方,怎麼去就好了,音自己一個人過去。」
白小燕明明痛得臉色都白了,堅持爬上來:「小姐一個那麼可愛的女孩子,我怎麼放心讓你去那麼遠。萬一遇到山賊怎麼辦,萬一迷路了怎麼辦,萬一被拐子拐了怎麼辦?如果我不跟著你,祁陽一定恨死我的。我在這裡,可以保護你。」
他說得很有道理。
我睨了他一眼,看著天空發白的顏色,看著白大美人的那張紅顏禍水的臉:「你保護我?我怕我要保護你啊。」
雪北軍有著極其古老的歷史。
當年,雪北軍被緋夕帶離雪北國之北的絕境長城,便進入了帝都洪都的三里之外,成為王朝正規軍之一。
但是,洪都本身有著守護功能的城御四方軍。城御四方軍為神姬帝平天下、震四海的主要兵力所分散創立的兵制形式,一直為朝廷的四大家族所掌管,分別為明四家,司徒家,甄家,言家。
雪北軍的進駐,與城御四方軍造成極大的矛盾,甚至在明處都發生了好幾十起衝突流血事件。緋夕當時在朝如日中天,甚至四大家族都有所忌憚,雪北軍的鋒芒一時之間蓋過城御四方軍。後來,緋夕失勢,雪北軍也落到明凌之手。
明凌將雪北軍遷移到北山駐軍。
北山離洪都有著三天的馬車車程。
北山為光紹王朝的皇陵所在地。
雪北軍就駐軍皇陵附近。
緋夕臨死前叫我在血咒第一次發作的時候找雪北軍的牢獄,他留有解開血咒的方法。
我很茫然。
我不能將這些告訴明凌,根本不用商量,他肯定不會同意我去的,而且我也不能同其他人講,除了白小燕。
白小燕是情報頭子。
我只需要白小燕的情報。
當時,白小燕聽我要去雪北軍都皺起俏麗的眉峰,比他的重傷還要傷:「雪北軍是野獸軍隊,雪北軍的習俗就是誰強大誰就是老大,所以,軍隊很強悍,如果小姐被抓住了,一定會有生命之憂啊。」
白小燕的意思就是雪北軍就是弱肉強食的一個群體,而我這種小女孩過去肯定被啃得一點都不剩。
其實,我還是有點怕的。
不過,我要保存自己應該不是問題。
白小燕阻止不了我的決定,只能為我安排一切。
我就一個人呆在他的飛閣裡面,靜靜的,走出陽台,招呼了陰暗處跟隨我的小曉下來。
明凌一直讓守衛跟著我,出門就會跟隨,但是卻又不讓我知道。我從來不理會,樂於做可愛的小傻子,因為他們都是影子,從來不會妨礙我做任何事情。
我第一次看著這個護衛的隊長,黑色的衣服,矯健的身材,腰間一把短刀,臉容冰冷淡定,一定也不驚訝我為啥知道他的存在。我就說話:「小曉,回去,不要跟著音了。回去告訴王爺,音不許你跟著。你三天後就告訴王爺,音去了雪北軍營。」
三天,我應該能到雪北軍營。
即使明凌知道,也是三天後的事情。
如果三天都不能搞定雪北軍的地牢,我想我已經凶多吉少了。
但是如果他現在告訴明凌我走了,我就走不成了。
小曉好同志,好忠誠,不答應:「王爺也是關心主子,為了保護主子安全。屬下可以跟著主子去,但是要讓王爺知道才行。如果主子離開洪都,但是屬下三天後稟告王爺,王爺會重罰屬下的。」
「好的,不為難你。」我就突然伸出一臂,把他打暈了,大概他明天晚上才會醒過來。
那時候,我已經同白小燕離開洪都很遠一段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