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來接妮妮的時候,我對他說,要他好好安撫妮妮一下。江南也沒問為什麼,只是憐惜地拉著妮妮的手,眼裡盛的滿滿的都是嬌寵與疼愛,然後牽著她回去了。
我心裡卻很不是滋味。覺得像有什麼東西如骨在鯁,卻又不能順流而下。妮妮懂得挺身而出來保護我了,我是不是應該很欣慰?可是,她的矛頭指向的卻是小鄭,她猶如憑空而降的小小女俠,雪亮的飛刀從小鄭的耳邊刷刷地飛過,讓我看的煞是膽戰心驚。
小鄭依然管自己在起居間看賬目,有一種泰山崩於前我自巋然不動的鎮定態度。等他把賬目全部看完,進來對我說:「賬我都看了,除了草皮那一項,其他都沒什麼問題。沒事我就回去了。」
雖然他神色沉靜,語調安閒,就像剛才沒事發生過一樣。我還是不由地說了一句:「對不起。」說著,我捧了一杯熱茶給他,然後道:「請你看在我的份上,別和妮妮一般見識,她還是個孩子。」
「不會的。」小鄭接過茶,慢慢在沙發上坐下:「我怎麼可能會和妮妮計較?她才多大?不過,這個小人兒可真了得,」說到這裡,他竟然也是讚歎驚訝的口吻「長大了真非池中之物,我們心心就不行了,就會嚇的哭。」
「是啊。」聽他這麼說,我也釋懷了不少,回答說:「像我這麼沒用的媽媽,怎麼會生出她這麼能幹的女兒?連我自己都懷疑。還是心心的性格比較像我,一樣那麼沒用。」
小鄭笑笑沒回答,屋子裡頓時寂靜下來,只聽得他揭開蓋碗喝鐵觀音時瓷器清脆的碰撞聲,還有那觀音的清香也兀自在空氣裡馥郁濃盛著。
「小鄭,謝謝你。」我是真心地謝謝他,謝他為我做了那麼多,謝他無論什麼時候,他都會堅持做好他要做的一切。
「應該的。」說完這三個字,他就起身走了出去。
過了兩天,妮妮來了,我拉她到房裡,溫和地對她說:「妮妮,那天你對小鄭叔叔說話太重了,知道嗎?媽媽從來都不會管錢,對錢一點概念都沒有,也不會管家,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小鄭叔叔幫忙做的。像他這樣的人,管理一個家就像管理一個公司一樣,他有他的那一套方法。」
妮妮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看了一會,又反過來看我的腳尖。看了半晌,我以為她沒話可說了,也大概知道自己的態度過分了一點,沒想到她卻忽然說:「反正,那人沒什麼好的,比我爸爸差遠了。」
一個女兒稱讚自己的父親,以自己的父親為驕傲,總不是什麼壞事。我也就笑笑,隨口問:「怎麼?」
「我爸爸比他好看多啦,」妮妮說,她臉上驀地沐浴著一層光輝,那是一種真心愛著自己的父親,以父親為榮的光輝「而且,我爸爸雖然不是出生什麼名門望族,不過也差不離了,對心心也很好的。那什麼小鄭叔叔,算什麼,管家婆似的……」
「妮妮!」我制止她往下說。
妮妮不聽,逕直地發表言論:「是的,他也就幫忙管管家,管管閒事,他還能做什麼?英國有職業管家學校,裡面出來的人,很有專業水準和職業道德的,不會對主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妮妮!」我見她越說越不像話,有點煩躁:「你到底懂不懂事?別以為你演講比賽和數學競賽得過獎,你就算懂事了。」
妮妮辮子一甩,正想說話,忽然看見小鄭抱著心心走了進來,就愛理不理地哼了一聲,然後過去抱了心心,登登登地走了出去。
傲慢與偏見。現在妮妮對小鄭,大概用這5個字就可以形容殆盡了。
理智與情感。小鄭對妮妮,或許只是脫不了這5個字的包圍。不過,如今他所有的理智與情感疊加起來,都在告訴他,他不能和一個孩子認真計較與認真分辯些什麼。
年輕的時候,仗著年輕,似乎是什麼事都敢做,什麼話都敢說的。妮妮的話,我想小鄭剛剛進來也聽見了,就像刀片一樣,刮著人的心。
「對不起,」我抱歉地說:「妮妮這個年紀,好像就叫什麼反叛期,對我有時候都沒什麼好話,你別介意。」
「不會。」小鄭依然一如既往地淡淡地回答,然後微笑道:「妮妮跑的太快了,否則,我是想告訴她,那天我對她說的那句話,是很認真的。」
「什麼?」我有點迷糊。
「就是那句,」他柔聲提醒道:「無論你有沒有錢,無論你漂不漂亮,我都會喜歡你。」
本來我是要打開櫃子拿一個文件給他,這時候,我的手握住冰涼的仿古櫃門把手,握了許久,幾乎都要被我握熱了。我忽然轉過臉,對著小鄭說道:「可不可以,不要喜歡我?」
「這世上有的是好女人,你為什麼不去喜歡她們呢?我還有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都不是和合法的丈夫生的……」
「行了,」他平靜地打斷道:「我並不是剛剛才認識你,我很明白。」
「你不明白,」我回答道:「有一點你肯定不明白,愛情應該是一種照亮生命的東西,當我和逸朗在一起的時候,我有這樣被照亮的感覺,可是,」說到這裡,我把心一橫,我想我必須讓他死心才好,所以顧自一路殘忍地說了下去:「我對你沒有這樣的感覺。」
「你撒謊。」過了半晌,他堅定地吐出這樣三個字:「你撒謊。」
「我知道你很自信,你在生活中,在工作中,都很自信的,可我告訴你,鄭成瑜,愛情光憑單方的自信是不夠的。」
「那天晚上。」他忽然提起了那天晚上,我和他都明白他說的是哪天晚上,那天晚上,已然是一個遙遠飄渺的巫山碎夢。
「一次意外。」我平板著聲音宣佈道。
說實話,我已經習慣了小鄭天天在我身邊。有時候,在夜晚黃澄澄的燈光下,和他面對面的坐在一起看家用賬目,我竟然也滋生出一些相濡以沫的心情。甚至,有點老夫老妻的感覺,因為老夫老妻之間是不可能有什麼愛情的,維繫的只是生活中的慣性與相處時的熟稔,我想,我和他之間大概就是這樣的此情此境。所以,我可以容忍他某些時候的獨斷專行和他那些微的男性的霸道。這些東西在旁人眼裡大約是很看不過眼的,比如妮妮,可我卻安之若素。
除此之外,我對他沒有別的情愫了。即使有,那一點嫩綠的萌芽狀態的綠葉,也早就讓我徑直地掐滅了。原因很簡單,因為有關逸朗。
關逸朗是一座大山,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可以在生活中看到那座山的邊疆在微微起伏。
「那麼,我到底算一個什麼角色?」小鄭苦笑道,很是自嘲:「你的管家?我可沒進過專門的管家學校,論起資格來說不定還夠不上當你的管家。」
「小鄭……」
「我覺得,自己現在好像越來越不被需要了。對我來說,愛的涵義之一就是被需要,我漸漸覺得,自己不再被你需要了。」
「不是的。」我回答道:「我需要你。」
「你對我似乎只是事務性的需要,」小鄭歎道:「這種需要是隨時都可以找到另一個人來替代的。」
我想說並不是這樣的。但是,剛剛我還告訴他,他並沒有照耀過我的生命,剛剛我還告訴他,那天晚上只是一次意外。
我像一隻瓶子,漸漸蓋上了一隻叫作緘默的蓋子。
一星期後,老爺子一直要求徹底追查科西西群島那個公司的事件,董事局正式開了董事會議。文潔若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倒也不怎麼在乎了。她想,反正要死,不如灑脫一點。
在會議上,她若無其事地點上煙,環顧四周,心底充滿了悲涼。她想,她娘家的這幫王八蛋,沒一個靠得住的,平生,都是他們靠她,現在反過來,她想靠靠他們,那真的是在癡人說夢。
會議不冷不熱地開著,等到了會議的gao潮,追查誰是主要責任人時,文潔若咳嗽一聲,正想站起來說一句:他媽的,現在才輪到我發言,文董我等了很久了。
沒想到小鄭卻先她一步站起身,說了一句「主要責任人是我。」然後,他如瓶洩水,滔滔不絕,說自己當初看到二王子的那個公司前景好,背景又牢靠,所以,極力鼓動文董接這單生意,為此,他還偽造了計劃書和數據報表,用欺騙的方式,讓文董相信,和那個公司合作,是萬無一失的。
「女人麼,」說到這裡,小鄭的嘴角流露出一絲倜儻不羈的笑容:「總是容易被蠱惑的。文董雖然是個很謹慎的女人,但是她在我虛假數字與報表的蒙蔽之下,簽了字。所以,實際上的主要責任人是我。」
「我現在,引咎辭職。」
文潔若其實什麼都沒聽見,小鄭前面說了一大堆,落入她的耳內,都是蜜蜂一般嗡嗡嗡的鳴叫聲。她只聽清了小鄭的最後一句話,這句話對她來說,如雷貫耳,驚天動地,她絕對明白那四個字意味著什麼。
漁陽戰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文潔若的心一陣冷一陣熱,幾乎都要哆嗦了。因為驚詫過度,初始只有驚卻沒有喜,她默默地想:好啊,鄭成瑜,「引咎辭職」,有你的,你真的是在為我「宛轉娥眉馬前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