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想我應該對天文寬容一點。假若當年,我能對江南稍微寬容一點,不那麼事事要求完美無缺的話,那麼,一切都將會不同。
天文洗了大約10分鍾,就推門出來,我看著很不高興,把他又一推推了進去。天文聲辯道:“我可是天天洗澡的,很干淨,你還讓我洗,那要洗脫皮了。”
“給我進去重新洗一遍!”我隨手不耐煩地把浴室的門帶上。
“你要不要進來拿個大刷子把我刷刷干淨啊?”天文在裡面叫道,既不滿又帶著點撒嬌。
覺得自己有點無聊有點矯情,可我需要那種儀式感。而這世上有些東西似乎是,哪怕用最粗最大清潔力度最強的板刷都刷不掉的,只能柔軟地,隱忍地,慢慢地,用一塊叫做“遺忘”的肥皂去洗滌。
現在每天下班要路過一座老教堂,看見教堂屋頂上,有個吹著號角的顏色暗沉的天使,我總感覺那是自己站在蒼茫的天空底下的屋簷上,獨自一個人吹著孤獨的號角,在那裡哀怨低徊不已。
低徊不已的,常常是自己受到傷害的心靈。
天文過來睡覺的時候,帶著一瓶礦泉水,然後一個水果盤進來。有時候,他不知道是天賦,還是後天學習來的,在某些時刻,他是可著女人的心思長出來的一個男人。比如,他在歡好之後,從來都不會管自己轉過身去呼呼大睡,他會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或者頭發,在我耳邊說:“寶寶你真漂亮。喜歡你。”他會用他的甜言蜜語替我唱催眠曲。
這個時候,他一定如果他很粗暴機械或者很操作化地馬上和我干那件事,我一定會反感,就算不反感,也會感覺心情委屈沒有受到充分的重視與愛惜。他一點都不急於求成急功近利,而是緩緩地醞釀氣氛。我躺在那裡,他慢慢地把果盤裡的荔枝剝給我吃,我吐核的時候他就攤開手掌,讓我吐在他手裡,這時候,我感覺自己和妮妮一般,受著足夠的嬌寵。他還教我荔枝和那瓶依雲礦泉水一起吃,“這樣有喝香檳的感覺,要不要試試看?”
“那干脆喝香檳不好嗎?”我問。
“你好沒情趣。”說著,他含了一口礦泉水送到我嘴裡,他就有那本事可以滴水不落地輸送進去。薰衣草浴液的淡香被他的體味烘托的很暖,仿佛是在陽光下被狠狠曬過一般,有一股昂揚明朗,卻又曲折氤氳的味道。
這個男人我喜歡。我輕輕地撫著他的背,他背上的肌膚柔滑而又結實。我想我是真的很喜歡他,掉在地上了也喜歡,弄髒了也喜歡(弄髒洗洗干淨,不也一樣潔淨如初嗎),反正無論怎麼樣我都喜歡。可是,這樣的男人別人同樣也會很喜歡的。想到這裡,我覺得有點幽幽的意興闌珊的傷感,而傷感,則靜靜地浮動在黑暗的空氣裡,與我詭魅地黯然相視。
天文很喜歡妮妮。妮妮長大後說,其實,她有一個很幸福的童年。童年時對她最好的男人有三個,依次是:爸爸。姑父。老陳。她覺得自己不是缺乏父愛,而是父愛過剩。
天文對妮妮的好,是裝不出來的。像妮妮這樣年齡的孩子,就猶如小貓小狗一樣,本能地能感覺到別人是不是真心喜歡她。天文常常帶妮妮出去玩,出去的時候,不是抱著她,就是把她放在背上馱著她,或者,讓她坐在他的肩上。妮妮頂喜歡坐在他的肩膀上,居高臨下的,小孩子都喜歡刺激與危險,一坐上去她就興奮的臉都紅了。
天文還教妮妮做鬼臉。用食指按住右眼的下眼皮,然後一吐舌頭,“哎!”一聲,妮妮得意極了,常常對著我媽,我,鏡子,甚至路上的小朋友做,我看了有點好笑:“別再做了,再做你的眼皮都要掉下來了。”
雖然我已經告訴了天文妮妮的身世,但我提醒過他,希望他在媽媽和弟弟,還有妮妮面前,什麼都不要說,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天文說好。
弟弟不在家,我覺得妮妮常常和同性生活在一起,太過“陰氣”,所以也很樂意天文帶著她玩。有時候這兩個人,一大一小,玩著玩著,比如正在樓下草坪上蕩秋千呢,天文會忽然問妮妮:“妮妮,爸爸再過幾個月就要回來了,要是爸爸不許妮妮和姑父玩,妮妮怎麼樣?”
妮妮道:“不會的。爸爸會讓妮妮和姑父玩的。”
“爸爸不喜歡姑父。”天文極認真地說。那神情鄭重的,不像是面對著一個小孩子,而是一個平等的大人。
“會的會的,”妮妮叫道:“爸爸喜歡妮妮,妮妮喜歡姑父,爸爸也喜歡姑父的。”
我在邊上聽見了,覺得妮妮的邏輯似乎是A=B,B=C,那麼A也就=C。我笑道:“天文,你干嗎和這麼小的孩子說這些,難道我弟弟有那麼霸道不成?還有啊妮妮,你記住了,爸爸可是一直都很喜歡姑父的。”
玩了一天回到家快要睡覺時,天文又忽然想起來,說明天是星期天,要帶妮妮去看企鵝呢。我換了睡衣躺進被子裡,想了想,就問他:“天文,你很喜歡孩子?”
天文答:“當然。不過我喜歡女孩子,男孩子不喜歡,又髒又粗野,很不喜歡。”
“來。”我向他招招手,柔聲道:“過來,要不我們倆生一個吧。”
“真的?”天文趕緊趴到我的被子上,像棉花糖一樣松松的,軟軟的粘在我身上“真的啊?其實我早就想要了,就怕你說我沒錢,沒錢還要生孩子?沒錢就不能給孩子好的環境,可我心裡真的早就想要了。”
“那就生一個吧。”我說:“現在我都快27了,再過幾年就更晚了,高齡產婦。”
“好。”天文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好乖,你終於肯替我生孩子了,以後吵架我是再也不怕你回娘家了,我只要把孩子往你懷裡一放,你就走不了了。”
“用孩子來栓住我,你還有出息沒有?”
“沒有。我就沒出息。”天文撒嬌道:“我就是離不開你,怎麼了,就賴上你了。”
正說著,他不知道想起什麼來,連忙走到床邊一個小櫃子裡,拿出一包東西往垃圾桶裡一扔,邊扔邊說:“好了,這次我終於可以不用這玩意兒了,每個月蒙你皇恩浩蕩,就允許我只有幾天可以不用它,你不是男人你不知道,用這玩意有多沒勁,沒勁極了。”
“神經病。”我把臉藏在被窩裡偷偷地笑。
天文掀開杯子進來,抓住我的肩膀道:“來來來,我們現在來制造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吧,記得,我要女孩子。男的不要。”
“這可由不得你,是上帝決定的。”我說道,然後又問:“不過,懷孕了就不能再在一起了,你的欲望那麼強……”我在心裡道,你可別再讓我孤獨地站在屋頂上,低頭吹著號角。要是再這樣來一次的話,我非死不可。
“不會的。”天文鄭重其事地保證道:“如果我老婆在家裡懷孕,我還在外面尋花問柳,那我不是人,我是禽獸。”
“我不信你。”我背過身去,遠遠地背對著他:“你的愛與性向來是可以分開的,可以擇的干干淨淨。別的時候我也暫且不去說它了,你要是敢在我懷孕的時候再和別的女人搞上的話,我殺了你。”
“如果真這樣的話,你讓我死我都心甘情願。”天文發誓道。
其實生完妮妮之後,我就想著以後再也不要懷孕生孩子了,這件事太痛苦也太麻煩。孕育一個生命,責任又太重大,比打江山都要困難些。
我不是一個母性很強的女人。按魯迅的分法,世上女人只分兩種,其中一種就是“母親”,我想我肯定進不了這一類裡去。
這一次懷孕,只是為了天文。我想給他一個孩子,我和他的孩子。在私心裡,我很幼稚地認為,不給他生孩子,是不公平的。因為我給江南生過一個孩子。天文是個非常敏感的人,我不給他生他會認為我愛江南超過了愛他。他雖然沒有表達,但我想,他一定是默默地在耿耿於懷。其實呢,我愛他和愛江南,在類別上無法比擬,但是在重量上卻是相等的。
再一次懷孕了。似乎是,把一顆西瓜種子撒了進去,我就靜等著裡面發芽開花,結一個綠油油的大西瓜出來。妮妮是比誰都興奮和期待,她還特意趴到我肚子上來聽了聽,我問她聽什麼呢,她說想聽聽裡面有沒有人說話,她想要個小弟弟,想聽小弟弟說話呢。
我想自己懷孕都不到1個月,如果有人在裡面說話,或者有什麼響動那也太神奇了,“妮妮為什麼要弟弟啊?”我問她:“姑父喜歡小女孩,給妮妮一個小妹妹好不好。”
“不好不好,”妮妮趕緊搖頭:“妹妹不好,隔壁的湯米有小弟弟的,我也要小弟弟。”
“為什麼你什麼事都要和隔壁的湯米比?湯米有什麼你也要有?”我不懂孩子,這也是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