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說自己15,6歲就開始懂得男女之間的情事,而且他的女人緣向來都很好。對此我倒一點都不介意,甚至,心裡還很隱約的,有點微細薄弱的慶幸之感。媽媽說,媽媽雖然極不贊成我和江南交往,不過她從前說過,如果要挑選丈夫,是應該挑一個婚前像一張白紙一樣純潔的男人呢,還是應該挑一個Play Boy?老陳當時還在邊上調侃她,說世事無絕對,從來沒有那麼極端的,男人哪會不是黑就是白?男人大部分都是中間色,是灰色的吧,就像他那樣,既不是什麼純潔的白紙,也沒有那麼風流倜儻是萬人迷。
媽媽說「我就是要舉極端的例子來說明問題,」她看著我說道:「我覺得應該挑後者。」
「挑那個Play Boy?」我驚訝地問。我身心都比較晚熟,那時候還不滿20歲,爸爸寫的文章對我來說當然就是聖經,而媽媽說的話,也就像福音懿言一般。
「對。」媽媽說:「女人要做真正的女人,首先就要懂得男人的秉性,男人是朝三暮四喜新厭舊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所謂在性上的高尚與卑下之分,不過是男人克制的力量的強弱,環境的允許或者限制,文化道德背景之下的猶豫和果斷。那麼,一個在結婚前純潔的一塌糊塗的男人,只要環境和條件許可,壓抑過久的東西爆發起來肯定比別的要放肆與激烈的多。但是Play Boy就不同了,他們以前玩過,見識過,有了分辨能力與鑒賞能力,懂得自己需要什麼,哪些是適合自己的,哪些是不適合自己的。我可以說,那些所謂的純潔男人一旦氾濫與腐爛起來,比Play Boy們可要嚴重的多得多。我覺得白紙一張的男人的感情是最靠不住的,當初驚艷,只不過是見識少;他們的見識與胃口一旦打開,誰都不知道他們將會發展成什麼樣子。」
江南雖然不是什麼Play Boy,但也算是千帆過盡,浪遏飛舟,他說他已經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所以,他很鄭重地對我表示「不可能會喜歡晶晶,也不可能會喜歡除了你之外的任何女人」,我覺得這些話由他這樣的人說出來是真誠的,有質感和有份量的。正因為他這些有份量的承諾,我才不會對晶晶有什麼芥蒂,她不過是一朵溫室裡的玫瑰,簡單,單純,一個掛在脖子上的女人而已。
「如果她是溫室玫瑰,那你就是巧克力玫瑰,」江南「說」:「巧克力玫瑰是歐洲最貴重最稀有的玫瑰,陰陽色調,開出花來是紫褐色的,而且極難伺候。」
我有那麼難伺候嗎?我在心底說。不過和晶晶比起來,我確實比較難纏一點,這點我自己也承認。前幾天晶晶提議去吃牛排,在停車場停好車,就看見有個大漢衝了過來,指手畫腳地說我們的車把他的車身劃花了。我仔細看了一下,不過是一道小小的劃痕,江南馬上下車拿出500塊遞給他,然後一言不發地坐回車裡。
他不是不想寧事息人,也不是不想對他道歉,可是,這些對平常人來說和呼吸一樣簡單的事情,對於他來說,卻是異常艱難的,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缺陷。
「有錢了不起啊?」那大漢叫囂道,然後用手拍著車門:「你給我下來!」
晶晶輕聲對我說:「我們要不報警吧?」
報警有什麼用?我想,還要做什麼筆錄什麼的,豈不是更麻煩?我開玩笑道:「別抱那麼緊了,沒用的,我下去和他說。」
江南坐在我身邊,向我做了個嚴厲禁止的手勢。
「別下去了,」晶晶也說道:「他有紋身的,袖子卷那麼高,看得見好像滿條胳膊都是,黑社會都說不定。」
我想紋身有什麼了不起,難道我沒有嗎?只不過我的紋身很少有人能看得見而已。我向江南道:「相信我,我會和他好好說的。」
下了車,我對那大漢道:「叔叔,我們錢也賠了,你也有保險的,現在我向你道個歉,你面子也有,錢也有,算了吧,我們還趕著去吃飯呢,叔叔你不餓?」
「叔叔」看我輕描淡寫地說了那幾句,也笑道:「哦,找個小丫頭下來和我說話,幫幫忙,讓那男人來向我道歉!」
「叔叔,你幹嗎那麼固執,你就當是我開車的好了,是我弄花了你的車,現在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我想像力還沒那麼豐富,」「叔叔」道:「我想不出開車司機還會乾坤大挪移,從男的變女的。」
「人生總有第一次,叔叔你就那麼想一次,不好嗎?」平時看到這類人,我都盡量躲著走,可是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只是軟聲懇求著,私心底下大概是想保護江南,保護他那種執拗的脾氣,不讓他受到傷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女人在這時候總是要起一個緩衝的作用的。
「我都被你說的煩了,」那「叔叔」耍夠了脾氣,不耐煩地把500塊紙幣往車上一扔:「哪,這是叔叔還給你的!錢我沒有嗎?!」
上了車,晶晶向我讚歎道:「你真行,我都替你捏了把汗。」
我想說其實我心裡也是捏了把汗,不過那時候真的沒什麼選擇,只能是我挺身而出。
吃完飯回家的時候,正好江瑤也在家裡,江南出於一種男人天真的炫耀,覺得自己的女朋友很勇敢很厲害,就告訴了她停車場裡的事。
江瑤似笑非笑的睨我一眼,說:「嗯,她的口才向來很好,不愧是有一個寫言情小說的爸爸,和一個當交際花的媽媽。」
在某種情態下,「言情小說家」和「交際花」,似乎還是中性詞,不至於引起別人的勃然大怒。但是,她卻刺中了我的軟肋,我的一生,從來都不允許任何人對我的父母有任何不敬和微詞。
我想了想,忽然微笑道:「姐姐,任何男人都能寫小說嗎?任何女人也都能做交際花嗎?」她對我說話的時候是背對著江南,所以江南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但是江南卻「看見」我以下所說的一切:「姐姐,我很以我的爸爸媽媽為榮。特別是媽媽,不是每個女人都有資格做交際花做花瓶的,她就算是,也不是街上那些普通的玻璃花瓶,失戀之後就可以一甩了之的;她是一隻明朝雨過天青色古董花瓶,價值連城。」
「對哦。」江瑤的心被「失戀」兩字陡的刺了一下,誰都知道她是和她那德國男朋友分手後失意回來的,她讚歎道:「確實很值錢。值錢的女人啊。」看得出來,她在心裡已經開始惱火了。她是一個沒什麼城府的女人,你別指望她會閒看庭前雲卷雲舒然後運籌帷幄,不會的,她只會很天真地喜怒形於神色。
「姐姐,」我說道:「好像俄國革命,沙皇被人殺了,那些貴族,有的還是公主呢,一下子就流落了,只好去街上做流鶯,據說只要打出自己是什麼公主,是什麼千金小姐的招牌,生意就很好。姐姐不要怕,像姐姐這樣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要知道千金小姐的招牌有時候也還是滿值錢滿有號召力的呢。」
我這時候就像是一隻張開了身上所有的刺的刺蝟,或者說,就是江南所形容的那種陰陽色的巧克力玫瑰,也是渾身長滿了尖利的花刺。我才不管她是誰的姐姐,我只知道,我永遠都不會那麼溫柔敦厚地「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我只會睚眥必報。
江南看到姐姐漸漸鐵青的臉色,就輕輕的把我拉開了,進了他的房間,他「說」道:「可不可以,以後不要那麼盛氣凌人?」
「你知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是在侮辱我的爸爸媽媽。」
「我替她道歉,」他「說」:「但她是我姐姐,以後也是你的姐姐。你怎麼可以說那些話,你的話就和刀片一樣鋒利……」
「我怎麼了?」可以說,向來他在我面前是馴服與溫存的,但忽然之間他會為了維護自己的姐姐而指責我的言語「鋒利」,我就像那些受慣了嬌寵的孩子一樣,既失落,又無助,當然,更多的是濃重的憤慨。
他看到我驀然沉默,就把手機遞了過來,似乎是剛寫了一些撫慰的話,但我站起身,很使性子的,把他的手機往地下一扔,然後頭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只有弟弟在,我忍不住受辱和受傷的鬱悶心情,一五一十地對弟弟說了個大概。弟弟聽了,好久沒答話,過了半晌,他說道:「你必須馬上向他道歉。」
「什麼?」我一怔:「你站在哪一邊?」
「我根本就不贊成你和他交往,但是在這件事上,你必須向他道歉,」弟弟沉著地說,他那18歲少年的眼神裡,流瀉出的卻是安靜沉逸鎮定的光,這種光,彷彿來自於遙遠的亙古,來自於他的基因與血脈,似乎是賀蘭家的男人所特有的目光,筆直的,沉靜的,可以撫平一切的世事滄桑。
「你扔了他的手機,你不知道他不會說話嗎,你扔了他賴以發聲的工具,就跟打了他一個耳光差不多。」
「可是,他護著他的姐姐,他姐姐出言侮辱我的爸爸媽媽。」我說道。
「我知道,」弟弟答道:「但一碼事歸一碼事,如果這世上有任何人侮辱媽媽,我也不會善罷甘休的,但是,我不會上去就打他一耳光。你呀,」弟弟歎息道,在那一刻他的神情與態度像極了我的哥哥,而不是弟弟「你真是夠任性夠囂張跋扈的,不是男人喜歡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的,知道嗎,快去向他道歉。」
在我的一生裡,能夠讓我成服的男人不多,能夠三言兩語就可以讓我低頭的男人更是不多。但是弟弟是其中一個,所有堅硬冰冷的百煉鋼在弟弟面前,統統都流水似的,化作了繞指柔。
「他關機了呢。」我拿著手機對弟弟說:「肯定生我的氣,不理睬我了。」
「來,」弟弟把我從沙發上拖了起來,「你現在去他家,面對面的向他道歉,你不是說他很在意的保護自己的缺陷,不想讓任何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嗎,那他內心深處一定是很敏感很脆弱的,你這樣對他,他肯定傷透了心。」
弟弟帶著我來到江家的圍牆外,看到淡淡的暮色之中,江南站在遠處,弟弟把我輕輕一推,低聲道:「去道歉吧,誠懇一點。」
我爸爸曾經在文章裡寫道:「女人向男人發脾氣是一門學問,道歉也是一門學問,光會發脾氣不會道歉,就像只會化妝不會卸妝一樣,終究有一天會堵塞了情感的毛孔;而光會道歉不會發脾氣,毛孔噴張欺軟怕硬的男人們也終究有一天會尾大不掉,騎上頭來。」
而且,爸爸說,道歉有時候並不需要語言,一個眼神,一個擁抱,甚至是一個笑容,已然是勝過一切。所以,當我伏在江南懷裡的時候,他所有的盛氣都已經平息了,在夜風裡,他的手就像撫摸一隻無家可歸的小貓一樣緩緩地撫摸著我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