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終於知道了江南的存在。那天晚上,我一進家門,就望見風色不對,媽媽沉著臉坐在客廳裡一言不發,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前的神色,老陳在旁邊打岔,說笑話,逗她笑,卻也無濟於事。過了半晌,媽媽對我說道:「聽著,我不贊成你和他來往。我是說過讓你找個有錢男人,可是錢並不是一切,懂嗎?money can talk,可是,但凡那男人的錢能讓他開口talk幾句,我都可以承認,錢是萬能的。但事實上並不是。錢在他身上,一點用處都沒有,非常非常的軟弱與無能為力。」
我聽了一直都沒有說話,只是在一旁靜默著,媽媽為什麼總提到錢,難道我是因為錢才喜歡他的嗎?
老陳忽然插嘴道:「其實我也不贊成。」他說著親暱地喊了一聲我的小名:「我是過來人,戀愛的時候,狂熱的時候,確實,有時候只需要肢體語言好像就夠了;可是結了婚呢,如果你和他結婚的話,我覺得物質這東西,確實不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還是精神上的交流。如何交流,不得不靠語言吧?語言是很重要的,說中文的和說英文的結婚,那日子都過不好交流不起來呢,更何況……還有,以前好萊塢幹嗎搞有聲電影啊,拍拍默片一樣的嘛,那我們現在還在看默片呢。和那個人在一起過日子,就像在默片上打上字幕,你不覺得累嗎?」
這時候弟弟從自己房間裡出來了,也跟著說了一句:「我也不贊成。只是不贊成,沒有任何理由。」
我承認有時候我只是個任性,被寵壞的孩子,聽了他們的反對之聲,我忽然笑了:「我很奇怪,我只不過是和那個人在談戀愛罷了,又沒有說馬上要和他結婚,你們這麼起勁幹什麼?我知道結婚是兩個家族之間的事,可戀愛,戀愛總是兩個人的事情吧?」
媽媽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轉頭對老陳說:「我也年輕過,可我年輕的時候,好像也沒有她這麼不知天高地厚。」
老陳笑道:「您是誰啊,您是亂世佳人,從小理智。」他是半帶捧半帶調侃,透露出只有老朋友才有那股熟稔勁兒。
媽媽搖頭歎息道:「亂世佳人,唉,現在世不亂了,可我的人也不佳了。不過,我有幾句還是要對你說的,」她直視著我,緩緩說道:「我想告訴你,不僅結婚不是男女兩個人的事,連戀愛都不是兩個人的事情。我必須打破你這種純粹的,虛無的,空中樓閣式的思維,你以為你談戀愛,就是和『那一個』男人在談嗎?不是的。你愛他什麼?他長的帥?長的帥難道不是來自他父母,祖父母的遺傳基因?你喜歡他的性格,脾氣?性格脾氣大部分都是天生的,也有後天養成的,也是帶遺傳或者他的成長環境所慢慢形成的,你能說這和他的家族沒有任何關係?嗯,對了,你還可以說喜歡他的才華,喜歡他的學問,氣質,風度什麼的,那些東西,更是與他的生活環境密切相連,居移體,養移氣,他一落生出身在什麼階層,他便具有了那個階層的特質,你喜歡的優雅,倜儻,清貴,溫文,難道像駱駝祥子那樣的階層也可能會具備的嗎?我告訴你,你永遠都不是在和他一個人談戀愛,你是在和一群人談戀愛,你是在和他的家族,他的族人,他的親友,他的階層談戀愛。換了他也一樣,他也不是在和你一個人談戀愛,他是在和我,和你弟弟,和你爸爸,和賀蘭靜之,甚至和老陳談戀愛,你懂不懂?所以我們有權提出反對意見。」
老陳在邊上很半傻不傻地做了個受寵若驚的表情,然後過來拍拍我的肩,溫和地說:「乖孩子,你媽媽說的有道理,好好想想吧。」
「我現在很煩。」我用手撐著腦袋,接過弟弟從邊上遞過來的茶,慢慢喝了一口。
弟弟也說:「媽媽說的有道理。確實如此。這世上幾乎沒有什麼很純粹的事,包括愛情。」
雖然家裡人都這麼說,可是,我卻依然無法放棄江南。他也不會讓我放棄他的。年輕時的愛就像是一點點小火星,而年輕的生命卻有著勇敢無畏可以燎原的態勢,馬上愛就被點燃了,熊熊燃燒著,我們在彼此的愛戀裡沉淪揮霍,最後化為了片片灰燼,然後,又再次涅槃重生。
我當然也知道在我們的身後,還有一群人的影子,剪紙一般扁平而浮面地貼在我們的身後,那是我們的背景板。誰會沒有背景板呢?只要我們是來自有父母有親朋有根基的家庭。
我是在和他的家人,和他的親朋,和他的階級談戀愛,我是不是還在和他家裡的老宋,還有花園裡的那幾隻孔雀在談戀愛?每當我想到這些時,我都會湧起一股淡淡的無稽之感。
可是,當我第一次看到江南的姐姐時,我的這種無稽之感卻在瞬間改變了,就像水變成的冰的改變必須是通過溫度一樣,他姐姐帶來了他背景板後的溫度與質感。
那天我正和江南在書房裡玩,玩著玩著,像平時一樣,我想給他一個小小的懲罰,我對他說:「你惹了我了,要我原諒你,可以,讓我打一下。」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的手落了下去,不輕不重地落在他的頭頂,一下,兩下,第三下的時候,忽然從對面鏡子的反光裡,看到一個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身材高挑,耳上和脖子上,有很璀璨的光在隱隱閃爍著。
我訕訕地住了手,有點不好意思,戀人之間的小遊戲在外人看來從來都是那麼的幼稚和膩歪。
「我姐姐。」江南向我「介紹」道,又向他姐姐「說」道:「我女朋友。」
那天老宋也在家,很慇勤地過來端上茶:「大小姐,你喜歡的大紅袍。」
他一直喊江南的名字,但是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喊過他姐姐的名字「江瑤」,他只是很恭敬,但是也很有距離地,永遠喊她「大小姐」。
大小姐道 :「你知不知道男人的頭是不能隨便碰的,不尊重,你爸媽沒有和你說過嗎?」她的聲線與語調都很和婉,但是語氣裡卻是掩飾不住的咄咄逼人,我想她當時也根本就沒想過要做任何掩飾。
應該說,大小姐江瑤是一個沒有什麼城府的,喜怒很形於色的女人。很多年之後,當我們在一條秋天的街道上邂逅,從路邊梧桐樹影的微光裡看到對方線條姣好的臉在落葉飛揚的情景中呈現時,在那一刻,彼此都深深地覺得:其實,我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的討厭彼此,是當初,是當初的年輕與盛氣,把對方給妖魔化了。
聖人說,男人「少時慕父母」,當然也會順帶著慕自己的兄弟姐妹;而「知好色而慕少艾」。當一個姐姐看到自己相處20多年的弟弟,現在轉頭去「慕」一個毫不關切,甚至她還很不喜歡的「少艾」時,她的內心是失落與惆悵的。她覺得自己的情感被侵略與瓜分了,她就像家園被外族人強迫入侵一樣既是無奈又是慷慨激昂。
只是年輕的我怎麼會顧及到旁人的感受呢,年輕的時候,總是覺得自己的感受是最重要的,而別人的感受根本不值一提。
我的初戀,不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戰爭,而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
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也不是生與死,而是兩個女人之間的咫尺天涯。
「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入宮見嫉,娥眉不肯讓人。」她在心裡一早就宣判我「不肯讓人」與「掩袖工讒」;「遠交近攻,聯縱連橫」,我在心底宣判她老奸巨猾與老謀深算。我們都是錯用了陰謀論錯立了假想敵的女人,誰讓我們愛的是同一個男人。
錢鍾書說「我們每天思念情敵的時間,往往比思念情人的時間還要長。」是的,自從江瑤出現之後,我每天在心裡想到她的時間,有時候竟然比想到江南的時間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