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行軍,一路上全是濕漉漉的泥漿,車馬一不小心,便嵌入了那黃色黏稠的泥水裡,車裡的人只好下來,看兵士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推動,顯得艱難無比。
甘羅撐著傘,瘦弱的扶蘇在傘下避雨,這裡是山澗之間,風刮得格外凜冽,吹起了扶蘇的白袍,咯咯作響。腳下是一種特製的木屐的鞋,扶蘇出戰前便考慮到秋雨的關係,於是吩咐所有人都穿上一種類似木屐的鞋子,在原來的鞋子下在縫上木頭的底面,這樣在泥水中行走方便一點。
這是甘羅第一次陪扶蘇外出,也是因為她的身體狀況不好,實在讓人放不下心。而且,這也是出征前那個俊美如仙一般的男子出現在自己的房間裡對自己的懇求。他深知她決定的事情沒有人能夠改變和阻止,他能做的,只有一直在她身邊陪著她,保護她。
他們是一起隱居在九嶷山上的。那個傳說中叫蓮榭的男子,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早已下山,早已在她身邊陪著她,生怕她愧疚,於是便拜託他一路上好好照顧她。而自己,也在暗處一路隨行。
扶蘇捂著暖爐,看著眼前有些士氣不振的軍隊,這樣的天氣中,人的性情最容易殆惰,難免變得低迷。不過,趙民風慷慨尚武且重利,多俠義之士。趙長期處於戰爭期間,故趙民自幼就有習武之風,全民敬賢士、勇將,所以趙地各地都瀰漫英雄主義的氣息。趙兵以驍勇善戰聞名,只要主帥不倒,士兵的士氣便不會受到影響。
來時朝中已經暗中交代好了一切,讓幾個眾臣輔佐趙王,然後讓他們盡量隱瞞大軍趕往邊境之事。能延遲一天是一天。他們因為要隱秘前行,所以選的都是一些山間小道,抄近路而去,道路狀況不好,有些艱難。再翻過這座山,便能抵達和魏國的邊境。
晚上的時候,選了一個山林間有一座荒廢的寺廟作為紮營的地點,燒起了篝火,讓身體狀況不好的士兵到破廟裡休息一夜,其他人都用那厚厚的綢布搭起的帳篷裡避雨休憩。
扶蘇裹著那件白狐披風,模模糊糊地睡去。
半夜的時候,便聽到一陣吵鬧聲,扶蘇驚醒過來,額頭上全是冷汗,只見到帳篷外全是人影晃動。纖指撥開帳篷,扶蘇低頭看向外面,喊道:「甘羅!甘羅!」
一旁的甘羅頓時轉身過來,恭敬道:「老師,吵醒你了。」
扶蘇睡眼有些朦朧,可是還是恍惚間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似乎是老將軍李牧的。
「出什麼事了?怎麼這麼吵?」扶蘇當機立斷地問道。
甘羅微微猶豫,剛剛李牧相國特別吩咐過扶蘇病中,不易太操勞,此事不要驚擾到她的。可是可是在看到扶蘇投來的犀利的目光下,終究答道:「是一個叫樂乘的將軍,因為在軍中多年,懷才不遇,心有不甘,此次大軍抗魏,他依然沒有受到重用,半途之中,他逃走了。」
扶蘇一聽,心中一驚,這個時候,有將士逃走,是多麼降低士兵氣勢的大事!此事萬不可放鬆!
當即起身穿鞋出帳篷來,看了甘羅一眼,問道:「剛剛相國說他朝哪個方向逃去了?」
甘羅回答道:「朝秦國方向去了。老師,你身體不好,還是讓我去吧。」
扶蘇似沒有聽到,腦海中想了一下附近的地形,頓時緊皺的雙眉鬆開,喜道:「去秦國路遇一條大溪,連日下雨,應該會遇到溪洪爆發,可以延長一點時間。我這就追去。甘羅,告訴相國,我一會兒就帶人回來。」
甘羅看著如一陣風一樣消失在破廟門前的扶蘇,急道:「老師……!」
扶蘇出去,和一個營的士兵借了一匹馬,騎上便向西方追去。
剛剛扶蘇猜得不錯,樂乘騎馬逃走,路遇一條溪流,平日裡水淺,行人都過得去。偏偏這幾日連續下雨,此時溪流已經洪水暴漲,樂乘無法度過,急得在溪邊勒馬團團轉。
扶蘇只覺得雙頰全是迎面敲打的雨水,冰涼冰涼,不過心中卻只有一個信念,便是要留住那個逃走的將士。
遠遠的,藉著微弱的溪水反射的光,扶蘇果然看到了在大溪旁無法前行的樂乘。
扶蘇追趕上去,跳下馬鞍,跑過去就雙手拉住樂乘的衣角,上氣不接下氣道:「樂乘將士為何不辭而別?不是胸懷大志,要建功立業的嗎?今日除了趙國,還有哪國有如此良多的機會讓你完成夙願?樂乘還是跟我回去吧!」
樂乘看鼎鼎有名的扶蘇親自追來,而且累得滿頭大汗,甚至鞋子不知道在哪裡掉了一隻,露出一隻腳丫子來,頓時覺得心中一暖,心想天下人想得果然沒錯,公子扶蘇確實有愛才之心。
扶蘇見他已經微微動搖,繼續道:「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難道當初樂乘選擇趙國時的心意已經變了嗎?扶蘇向你道歉,是扶蘇做得不夠好,才將賢才埋沒而得不到重用。樂乘可願同扶蘇回去,給扶蘇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樂乘再也忍不住,一個大男子當即嚎啕哭泣道:「公子如此真誠待樂乘。樂乘才因一時懷才不遇,便想趁機臨陣脫逃。樂乘罪無可赦也。」
扶蘇笑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樂乘隨我回去。扶蘇保證,只要有才者,扶蘇必會給賢才一次完成滿腔抱負的機會。扶蘇自認做不到天下人的伯樂,可是做趙國的伯樂,還是可以做到的。樂乘,你可信我?」
樂乘看著她在夜色下熠熠生輝的雙眸,點頭道:「我信。公子,樂乘這就隨你回去。從今以後,公子之言,樂乘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
扶蘇看著她,戰國中的君子和勇將,都是說一不二,一言九鼎的人。扶蘇自然知道他說出這些話背後的深意。
有時候,扶蘇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她一心在保護的東西,終究有一天都會消失。她早知道這個結果,可是還是不想就那樣放棄。她不知道這樣的挽留對不對,對全局來說,必然是對的,失去軍心的軍隊,就如同一盤散沙,她不能不戰就敗。可是對樂乘個人來說,到秦國去,也許會懷才不遇,也許會一步登天,日後也會有個好結果。扶蘇的心並沒有她想的那般冷漠和鐵石心腸,她的心太過柔軟,於是常常陷入一種兩難的矛盾之中,這些積攢的陰鬱一直壓在身體裡,於是才會常常久病不見好。
扶蘇知道此刻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當即重新上馬,兩人朝軍營趕去。
扶蘇沒想到,回去之後,還有更麻煩的事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