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七日過去之後,在第八日的清晨,湘妃娘娘終於睜開了眼睛。
只不過這雙眼睛,和往日格外的不同。
她的眼瞳是綠色的,她的目光空洞無望,平靜得似乎沒有感情,沒有波動,甚至嘴角扯出的笑容都只是為了安慰一旁擔憂的無影和無歸。
無影記得,湘妃娘娘醒來那時,舜帝因為連日來不眠不夜,被眾位大臣和妃嬪們齊勸,回到他自己的寢宮中稍作休息。
娘娘醒來之後,便執意從床上起身,明明是虛弱得連路都走不了的身子,可是她卻執意要到殿外。
而殿外,那個固執地跪了七日的身影依然挺拔地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那雙死寂的眸子七日以來只有看到湘妃娘娘的身影那一瞬間才閃爍了一束奇異明亮的光。
蒼白的是臉上微微帶著清風淺淺的笑容,乾裂流血的唇也似乎一朵緩緩綻放的花。
相對於他的欣喜若狂,娘娘的神色卻極為冷淡如水,無悲無喜。
娘娘面無表情,走到他面前,清冷道:「明日,我放你出宮。我的竹林,不需要你打理。」
蓮榭的雙眸頓時黯淡下去,那種死灰連無影看了都不忍心,雖然不知道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七日來他的執著不僅僅在守候著娘娘,同樣也撼動了她的心。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又彷彿他跪在這裡等待了這麼久,為了便是說一句:「對不起。」
無影這幾天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才會讓一個人這樣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跪在這裡等一個人醒來,只為了說一句對不起。
「娘娘……再怎麼說,他也在這跪了七日了,娘娘您……」
曌汋卻無情地打斷她的話:「我並沒有怪過你。我只是想讓你離開。」
蓮榭閉了閉眼,幾乎乾裂得失音的嘴中響起一聲渴求:「我別無他求,只要能讓我遠遠地看著你,讓我付出任何代價都可以。」
聽到他的話,無影突然想起了無歸,當初無歸也是這樣求帝王了。
無影回頭向屋子裡看去,恰好看到醒來立在門前,靜靜地凝視著娘娘背影的無歸,這麼多日來,今天看到娘娘醒來,無歸嘴角第一次綻放著甜甜的笑容。
這麼多喜歡娘娘的人中,無歸的愛是最無聲最淺最讓人忽視的吧。他在一旁看著她,不管她在哪裡,不管她的身邊有誰,他只是希望看到她好好活著,看到她幸福歡樂著,他也就幸福歡樂了。
記得那日娘娘知道無歸留在她身邊的代價之後,傷心地哭個不停。
從第一次見到娘娘開始,無影便知道,娘娘一直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她的心,那麼輕易的,就能輕輕地柔軟下去了。
可是這一次,娘娘的眼眶大大的,卻乾澀無淚,她只是冷冷地驅趕跪在地上悔恨歉疚的男子:「唯一的代價就是,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給我滾!」
這一幕很快便結束了,所有的一切似乎在帝王再一次踏入湘竹閣之前都靜籟無聲地結束了。
最後的一幕,是娘娘甩開了她攙扶的手,轉身倔強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屋裡。
而在她的背後,是蓮榭同樣背對著她,因為跪了七日,幾乎跪斷打折的腿一直顫巍巍地無法站立,但是卻被他強制支撐著自己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如同那佝僂的老人一般地走出去。
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
兩個都那麼倔強那麼執拗。
無影看著蓮榭那蒼老的背影,又想起剛剛他那蒼涼的笑容,還有嘶啞的聲音說著「如果這是你期望的,那麼,好。」。
無影突然在腦袋裡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來,如果兩個人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有一天,會不會在某一個點又重新相遇呢?
湘妃娘娘醒來那日,帝王欣喜若狂,當即下令天下大赦三日,擁著湘妃親自一小口一小口地餵她喝粥。那眼中的含情脈脈幾乎可以淹沒整個舜帝皇宮。
不過只是無影和無歸明白,醒來後的湘妃娘娘和原來的湘妃娘娘已經截然不同了。
無影甚至覺得,在那個叫蓮榭的醜陋花農的背影消失在湘竹閣的那一霎那,娘娘的心,也跟著死去了。現在存活在這世界上的,只不過是具行屍走肉而已。
甚至,原來極其愛笑,笑的時候會兩眼彎彎如月牙,目光熠熠生輝的娘娘再也不笑。
人人都知舜帝心中有了一個湘妃娘娘。一個大病醒來之後便再也不笑的湘妃娘娘。
舜帝的眼中也只看得到湘妃,每日陪伴著湘妃入睡,第二日便早早地去上朝,下朝之後便迫不及待地擺架湘竹閣看望她,陪她一起用膳,一起午睡,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甚至,連朝中大臣的奏折都被送往湘竹閣給舜帝批閱。
舜帝對湘妃的專寵突如其來,但是卻寵愛更甚當初對娥皇女英,幾乎癲狂。於是乎,湘妃幾乎成了這個王朝的傳奇。
不過,在眾人眼中,所謂紅顏禍水。
一個帝王三千寵愛集於一個女人身上,不管是不是真愛,不管有沒有荒淫無道,不管政事如不如常,這個女人,都會成為文武百官擔憂的對象。
當時,舜帝不顧前嫌,啟用了曾經治水無功而被誅殺的鯀的兒子禹,禹後來因治水有功而聲名遠揚,在朝中地位非凡。
眾百官紛紛把心中的擔憂告知於他,擔心舜帝太過沉迷於那個湘妃的美色而影響到天下。
一日借舜帝出現巡查民生之際,也是唯一有機會趁舜帝不在而見到那個湘妃娘娘的空隙。禹身負眾人所托,便親自去查探湘妃娘娘為何許人,品德和當初的娥皇女英相比如何,是否有禍亂天下之兆。
後宮的宮人來報,湘妃娘娘早膳後便由貼身宮女無影陪著到湘竹閣後面的竹林中的小涼亭裡撫琴去了。
禹從後宮另外一條路去了竹林。
漫步在光影斑駁的竹林小道中的時候,禹便覺察到了很多不尋常。一向百鳥鳴叫,蛐蛐啼喊的林中,此時卻格外靜謐,甚至耳邊只有風拂青竹而發出的輕輕摩擦聲。
彷彿誤入了一個世外桃源一般,曾經屬於的那個嘈雜的世界已經漸漸離自己遠去。
唯有眼前這美好得宛如夢境的竹林。
青竹之間還盛開著很多白色粉色的野花,青青蔓草如夢。
漸漸的,一陣悠遠縹緲的琴聲開始緩緩從竹林深處傳出來。
禹在心裡對自己說,就是那裡了。
快到了。
此時心靜如空山,而那琴聲,似潺潺流水撲面而來。
他順流而上,只為找到那水流盡頭。
終於,在那竹林深處,那座小亭中,破碎的陽光從竹枝竹葉的罅隙之中緩緩投下來,落在清麗如夢境的佳人身上。
她一襲白袍,席地而坐,靜心撫琴,不發一言,姿容絕色,卻面色如霜。果然和傳言中一樣,她不笑。
世間的青竹有多傲然,那她便有多傲然;世間的桃花有多美,那她便有多美;世間的蓮花有多不食人間煙火,那她便有多不食人間煙火。
一番淺漠眸光,顧盼生輝,便驚艷於禹撞進她緩緩抬頭向他投來的淡淡一瞥中。
她似是那天上的仙子,偶然涉足於塵世,給世人留下那驚鴻一瞥,也便不負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禹呆呆地立在那裡,似乎要為自己的唐突來訪找一個理由的時候,曌汋已經開口:「大人。不知大人來尋曌汋何事?」
一看他的穿著,一襲朝服,而且敢這樣來尋一個帝王妃子,想必早有準備,正大光明而來。
禹不卑不亢,恭敬地鞠躬道:「微臣冒昧來此,是為親自問湘妃娘娘幾個問題而來。」
一旁的無影神色有些惱了,正想上前叱喝這個膽大無禮的大臣。卻被曌汋用目光及時制止了。
難得,是如此聰慧淡定的女子,看到他的到來不驚不喜,聽到他咄咄逼人的問話也淡漠如水,一副雲淡風輕的姿態,不是那空有傾城色,卻無智慧心的庸俗女子。
曌汋靜靜地看了他一眼,神色還是那麼漫不經心。
關於後宮,朝堂,甚至是整個王朝對她的傳言,她也略有耳聞。
只是她性子一向淡漠,所以沒有在意,也沒有出言解釋什麼。
今天他會出現站在這裡,這樣不卑不亢地面對她,想必是傳言已經造成一定的影響了。而關心擔憂王朝未來的賢臣們雖然心焦,但是也不盲目而行,今日是來探聽虛實,試試她這個第一寵妃的為人品行如何吧。
舜帝擁有這樣時刻擔憂著國家大事的賢臣,不應當生氣,而應當慶幸。
「既然來了,大人請說。無影,倒一杯熱茶給大人,別忘了給大人帶一張涼席過去。」淡淡地應了禹一聲,不忘回頭朝無影吩咐。
無影雖然有些氣惱,可是還是乖乖地聽話去做了。
她只是不明白,像娘娘這樣美好這樣善良的人,為什麼外面那些人對她如此污蔑不夠,還要來面對面地咄咄逼人。
看著這個禹,無影心裡很不爽。
只見她倒了一杯茶,捲了一塊涼席來到禹面前,冷冷道:「大人請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