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彌留的時候。
早該死去的人了,一直苟延殘存。曾經以為自己要報仇,事到臨頭,她下不了手。
申冉冉,多好聽的名字。
那樣的王妃,與和夏才是一對。
「眉嫵。」和夏依舊像從前一般喚她,哪怕她早已經沒有了眉毛,沒有任何一根屬於自己的頭髮。
那場大火,徹底毀滅了她的容顏。帶火的屋頂砸下,她本以為那是自己在世間看到的最後一件東西。那一刻,她想的不是小福,也不是和夏,反而是月亮。
小時候,在胸前佩戴過的月亮。
圓的,彎的。
「就算你要的是月亮,也給你摘下來。」
父皇的聲音,擲地有聲。
她要什麼,就給什麼。
她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什麼。
原來,這才是世上最大的謊言。
一個人活在世上,能夠得到什麼,擁有什麼,有時候並不是你想就可以的。她的任性,她的肆意,從當初接過那個彎彎的月亮時,已經如春草般瘋狂地長起來。
她歎了一口氣,望著面前那個目光痛苦的男人。
自己毀了自己,也毀了他。
活下來,不過是和夏冒著生命危險,將她從火堆中抱出來,足足在碎玉島上養了三個月,才挽回半條命。
「你為什麼要救我?」她哭道。如今的自己,已經是一個醜八怪,就算活下去,又有何意義?
「你為什麼要尋死?上天既然讓你活下來,就是要讓你活下去。難道你還要再一次尋死嗎?如果你還想尋死,我不妨告訴你一樁事情。」
小福在知道她的死訊後,鼓動所有花匠、小丑造反,圍攻停靈的鳳儀院,要奪回她的屍體。
當然,他們沒有得逞。
參與造反的人,都為她殉葬了——只除了一個小福。
「你以為我會放過他嗎?如果,你喜歡過他,當然不會坐視不管。如果你恨他,那沒有關係,我會幫你慢慢折磨他的。」和夏說道。
「不,不要!」她急急叫道。
她活了下來,執意一個人住在碎玉島。
彷彿住在這個流淌著淡淡硫磺味的小島上,才是對自己的懲罰。
「不要告訴他,我還活著。」她艱難地道。
「當然,他以為你死了,跟我打賭,說我沒有膽子留他在身邊,等他有朝一日忽然將刀子刺入我的胸口!呵呵,天底下還有我不敢做的事情嗎?」和夏微笑,眼角已經細紋密密。
從此,她獨居在碎玉島上。
後來,天氣炎熱,她渾身的傷疤搔癢不已,絕望之下,跳下了青螺山的懸崖,卻無意在下面發現了一個十分隱秘的山洞,山洞中清幽靜謐,而且涼爽通風。
她住在洞中。
和夏一次次前來看她。
她避而不見。
他帶著大群姬妾,在山下吹吹打打,或者讓老樂工催動帆船,演奏凌波清平曲。
一天到晚,島上沒有一刻安寧。
每回納了新的姬妾,總不忘特意帶到山下或者峰頂,向她炫耀,刺激她出來相見。
「在你埋掉影月王妃的那一刻,我已經死了。」她曾經隔著石門,對他說。
事實上,她曾經多次想過報復。因為一次偷偷溜回鳳儀院中,去看小福的時候,聽見了李總管與小福的對話。那時候,她才知道,小福為了留在和夏身邊,已經揮刀自宮。
她可以毀了自己,卻不能忍受和夏毀了小福。
她可以恨小福,卻不希望他真的從此不能幸福。
她挖過鳳儀院到花園的地道,想著有朝一日報復和夏。
如何報復?她心中十分模糊。
和夏帶著申冉冉,一次又一次在懸崖邊上在山腳下表演恩愛,夫唱婦隨,想讓自己出來與他相見。
「只要一眼,只要一眼也好。」那樣痛苦哀求的和夏,讓她覺得心裡暢快。
然而,和夏忽然忘了她,拋下她,一心一意愛申冉冉去了,為她趕盡府中的其他姬妾,甚至連她的堂妹都攆出府外去。
她習慣了他在崖邊的哀告、懺悔,突然耳邊清靜,她受不了,終於偷偷離開了碎玉島,差點去殺了申冉冉。
那時候,她知道,和夏依舊是愛自己的。
兩條地道,他畫滿了竹子,各種各樣的竹子。
自己已經不在身邊,他還靜靜地畫了滿滿噹噹的竹子,演戲給誰看?
山洞裡,響起滴答滴答的滴水聲。
真冷啊。
影月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眉嫵。」他握住她的手。
「我不會原諒你,也不奢求你的原諒。」她說完這句話,閉上了眼睛,一滴淚悄然滑下。
繼而,更多的淚滴落在她漸漸冰冷的臉上。
和夏緊緊咬住自己的手,不讓嗚咽消散在山風中。
當初,自己不是不知道她和小福的逐漸靠近,只是懷著貓捉老鼠的惡毒,假裝不知,不曾警告,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是的,自己報復了她,她也報復了自己。
他們,誰也沒有贏得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