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黃山真人和萬事通正在聚精會神地下棋。
二人所在的屋子是一處封閉較好的石室，只有一門一窗。
二人下到中盤，黃山真人已略佔上風。忽然，萬事通的僕人來報：「主人，周密已在窗外等候，並且他已看過了您留給他的信。」萬事通一擺手，那僕人悄然退出。
二人繼續下棋，但萬事通已有些心不在焉，很快便認輸了。黃山真人道：「咱二人本來棋藝相當，但今日你心神不寧，待聽到令徒已到，更是槍法大亂，兵敗如山倒。何也？」
「周密是我碩果僅存的弟子，我很關心他的到來。」萬事通笑道：「咱二人擇徒觀點頗為不同：你選擇徒弟是看重其身份，我選擇徒弟則是看重其天賦。」
萬事通接著說：「孔子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可見興趣的重要性。但要想在某些方面取得重大成就，僅僅依靠興趣是不夠的。例如有的人酷愛寫詩，尋章摘句，冥思苦想，一輩子雖也寫了不少詩，卻無一首傳世之作；而有的人根本不想成為詩人，但情不自禁地登高一呼，頓成千古絕唱。在這裡，似乎天賦比起興趣來，顯得更為重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賦，不能逆天賦而行。愛好與精通是兩碼事。若蒙蔽於熱情，以為既然熱愛，必然有所成就，難免誤入歧途。須知一隻雞無論怎麼熱愛飛翔，也永遠飛不到鷹的高度！而且，『有志者事竟成』也不過是一句美麗的謊言，倘若你的天賦不在某一方面，那麼你在這方面的所有努力將永遠是徒勞的——一隻貓無論如何努力，也拉不動一輛馬車！天賦在琴棋書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最典型的例子是金國的少年棋手魏弈生，天生是下棋的料，一窺門徑立即升堂入室，似乎是老天爺特地派他來人間下棋的。他在別的方面如同傻子一般，甚至不會簡單的術數。但在棋盤上卻高度敏銳，計算無比精確，猶如神助。」
萬事通又說下去：「當年，周密喜歡彈琴，但我看出他在繪畫方面更有天賦；馬立喜歡繪畫，但我看出他在音樂方面更有資質。於是，我暗中給他倆人下了藥，使馬立變成瞎子，只得棄畫學琴；使周密變成聾子，只得放棄學琴，改而學畫。」
黃山真人大驚失色，道：「這不是太殘忍了嗎？」
「對二人的身體來說，是一種災禍。但對二人的事業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幸運？」萬事通低沉地道：「咱二人在許多方面都有不同的認識。就下棋來說，你純粹是為了尋求樂趣，正如蘇東坡所言：『勝固欣然敗亦喜』；而我下棋只是為了啟迪智慧。再如讀書，你也是為了尋求樂趣，正如歐陽修在《讀書》詩中所言：『至哉天下樂，終日在几案』，『乃知讀書勤，其樂固無限』。而我讀書只是為了增長才識。」
「上天給予了我聰慧無比的頭腦，但同時又給了我矮小的身材和醜陋的容貌。我降生之初，父親以為我是怪物，欲將我拋棄。我娘捨不得我，但又不敢違拗我父親，便抱了我逃走，含辛茹苦地撫養我。但我十歲那年，她老人家心力交瘁，溘然長逝。我在娘的墳前長跪不起，暗中發誓：縱然老天棄我，我不自棄！童年的不幸，給我幼小的心靈烙上了永遠難以磨滅的傷痛。」萬事通不由老淚縱橫。
擦乾眼淚，萬事通又說下去：「二十二歲時，我愛上了一位美麗的姑娘，便鼓足勇氣向她求婚。她竟不屑一顧地道：『我如此美麗，而你如此醜陋，憑什麼向我求婚？』我鄭重地道：『咱倆是智慧與美麗的結合，將會生出才貌雙全的子女。』她諷刺道：『倘若孩子長得像你，可就大煞風景了。瞧你這模樣，不像人，倒像鬼。』我發誓說我是愛她的。她卻譏笑道：『愛能當飯吃？當樓房住？當衣服穿？』我說只要她嫁給我，憑我的聰明才智能滿足她的任何願望。她卻說：『那好，我要你變俊。』我說只有這個不能做到。她鄭重地道：『那麼，等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我再嫁給你吧！』我這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戀愛就這樣夭折了，我傷透了心。從此恨極了天下的女人，也恨極了天下的男人！」
說到這裡，萬事通加重語氣道：「我與任何人都無冤無仇，我的仇敵是整個人類！在所有的動物中，人類是最殘忍、最狡猾、最無恥、最多變的群體。
「鳥獸之間，只有在爭食、爭偶、爭王時才鬥，且分出勝負則止，遵守『窮寇勿追』的原則。人類則無處不爭，無時不鬥，且是不擇手段的你死我活、趕盡殺絕。我熱愛除人類外的一切生命，惟獨憎恨人類！只有滅絕人類，方能天下太平！
「人活著都有目的，有的圖吃穿享受，有的為名利榮華。而我，已到了這把年紀，自然不稀罕美女，也看淡了功名，更不把錢財放在心上。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給人間製造災難，惟恐天下不亂。我最看不慣人間的和平安樂，只願征戰不休，災禍不斷，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我想殺人，須找一把利器。恰好金國的完顏宏欲謀求帝位，第一步是想借討伐宋國以建立功業、樹立威望。如此一來，完顏宏就不自覺地充當了我殺人的工具。我為他設計了三路攻宋的計劃。到時若金國大軍南下攻宋，宋軍主力將悉數北調。這樣宋國西部邊境便空虛了，吐蕃、西夏即可乘虛而入，打宋國一個措手不及。
「若宋國受三國夾擊而很快滅亡，也非我所願。因此我派遣一個蒙面人有意將這消息透露給了狗兒。於是狗兒致函西遼國的耶律太子和大理國君段易長，請這兩位師弟分別駐軍於西夏、吐蕃邊境，引而不發，如此一來，便能制止西夏、吐蕃的侵宋。但是，他的信是通過飛鴿幫傳遞的，而我是飛鴿幫的首領，我早已吩咐：凡是狗兒的信，一律扣留而直接呈送於我。當下我模仿狗兒的筆跡及語氣，致信耶律太子和段易長，要他們按兵不動，等到西夏、吐蕃開始攻打宋國之後，再乘虛襲擊西夏、吐蕃。那樣的話，將是六國混戰的局面。
「取之於侯百萬的銀子被我一分為二，一半給了完顏宏作軍費，一半則用於擴充少年幫——少年幫的權力一直牢牢掌握在我一個人手中。如今，少年幫的萬餘人組織嚴密，訓練有素。狗兒不是召集了武林各派、要結成聯盟以抗金嗎？金兵南下攻宋之時，少年幫隨即會展開對武林各派的攻擊。可以預料，不久之後，不僅是六國之間的混戰，武林中也少不了一番慘殺。其時必將烽煙四起，戰火遍地，天下儘是腥風血雨。那真是大快我心！」
黃山真人注視著萬事通，目光中既有驚訝和憤怒，又有憐憫和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