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我便常常做一些奇怪的夢,夢中的存在似我又不是我。
第一次有意識的看清自己的夢時,我在水中,迷迷糊糊沉睡了百年或者千年,醒來看著水流來去,花開花落,雲舒雲卷。有一天,一位仙人從天空飛過,降落在我的身旁搖頭歎息:「你這靈山最純淨的精華之氣所凝聚的水滴,竟然流落到這濁世之中……
慢慢地,夢中自己能以水分子的各種形態存在著。旭日初升時,凝為一滴朝露沾落草叢花際,晴空萬里時,化作一片浮雲淡淡飄過天邊;陰雨霏霏時,追隨絲絲細雨潤澤萬物;但大多時間我還是呆在江河湖海的懷抱,感受人們常說的母親之水博大包容的情懷。
我喜歡一切純粹美好的事物,我嚮往無拘無束、閒雲野鶴般地生活。夢中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不一樣的人,唯獨從未進過任何一個皇宮,因為我知道那是世上最骯髒的地方,裡面沒有什麼人是乾淨的。
也許是醒來時有太多這樣的想法,才讓夢中純淨的水滴也有如此偏執。
我精通音律,常以樂會友,無論貧富貴賤,因為一個內心晦暗的人不可能彈奏出高山流水的旋律。我喜歡製作樂器,常常樂此不疲。每每手指輕輕拂過,心踏音符順著紋理流轉,彷彿身體每個細胞都變得敏銳,亦如夢中水滴滑過樹幹,流雲拂過山崗。然知音難覓。
父皇總戲稱我長了比干的七竅玲瓏心,自小便凡事清明,而我卻寧願是個愚鈍的人。
在國家內憂外患的狀況下,他總是有意無意的提醒,要我擔負起一個皇子的責任,或者有一天他不在了,我需要承擔的可能是他的全部。
六皇兄對我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作為一個皇子,特別是像他那樣有抱負的一個人,他自有他的無奈與悲哀。只是無論我怎麼做都無法消除他對我的戒備,他那樣一個人永遠不會明白,對他來說勢在必得的東西於我確是過眼雲煙。但不管他做什麼,不管如何的傷害,在我心裡他永遠是兄弟。
晚秋,這個溫柔嫻淑的美麗女子,恰似夢中被我打濕的那支梨花。青山碧水中的,猶如九天之上長明不滅的璀璨煙霞,為山中那些孤寂的日子,添上了一抹亮麗的色彩。只是她有太多的牽絆,終究無法隨性而為,而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第一個愛上的女子就那樣的香消玉殞。
為了生存,我變得不再純淨,那些夢離我越來越遠。原來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願。
世人說我放浪形骸,可是有誰瞭解我放蕩不羈背後的悲哀。笑容多燦爛,悲傷便多氾濫。
在那種時候遇上桃花是我的幸亦是我的不幸。
九皇誕上吟出「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的聖靈女;太液池畔輕靈秀美、為我吹奏那般幽靜典雅笑傲江湖曲的女子;民間燈會上總是失神、彆扭又調皮的「落湯雞」;秋霜閣中邊彈邊唱淡妝輕飾的月下精靈,隨著古老的故事娓娓道來,緩慢而沉重地擾動我心底那根塵封的琴弦。我深深地質疑,這真的是那個高高在上,眼中只有皇位之上那人的歲無生嗎?為何我的心在一點點的沉淪,只是偶爾淡淡的蛛絲馬跡在提醒我,她是皇兄的人。
歸途的馬車上,看著她如清水芙蓉般的睡顏,看著她就這麼的在我面前落淚,宛如常常夢中,被我攬入懷中受傷哭泣的那尾錦鯉。每次都在她出手前將淚拭去,不是有意唐突,而是這動作熟悉的仿若已經重複過千百遍。
為何心中最柔軟的部分隱隱作痛,為何如此情不自禁地說出從未對別的女子吐露的心言。至今我都分不清,當日糾結地說出那樣的話,有幾分真情幾分的試探。
我為自己的感受而困惑,直至聽說她憶不起往事,我才明白也許我的疑慮都是蒼白的。毅然決然地踏上昭山,站在涼亭中默默看著日昇日落,人面卻不得相見,許我們終歸緣淺。然而有一天,她竟懷抱紫韻出現在我的眼前,彼時,溫柔瀲灩的湖水旁,兩兩相望,一切盡在不言中。
喜歡她嬌羞地小女兒態,欲語還休,總是一抹緋紅慢慢洇染桃腮;喜歡聽她嬌嗔地回應我的戲虐,飄灑少女無暇的情懷;喜歡她率真直白的道出對我的愛戀,這個極其特別的女子,這個才情卓然的女子,她讓我喚她桃花。桃花,桃花,我的桃花。
只是,仍忍不住的試探,直至搞清楚疑惑的一切,原來這些年來我竟然也變得如此隱晦。但越是清楚事實的真相,越是愧疚初時對她的手段,心上越是愛極了這個輕靈的女子。什麼樣的心境,怎麼樣的灑脫才能作出那樣的一首桃花庵歌!桃花,我要與你成親,我要與你琴瑟和諧,我要帶你到那塞外,日落而息日出而作。
原來我也可以這樣因為瑣事而歡欣動顏,原來冰封了許久的心也可以有如此溫柔的律動,原來現實中的水也這麼綠,天空也這麼蔚藍,久違了,真摯清新的明昭牧。這是我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日子,有值得傾心的女子相伴,簡單而又歡快,只是太短暫。
當我滿心歡喜籌備婚事,當我終於快要擺脫這皇權的紛爭,卻傳來她被皇兄傳入內庭的消息。我從未這樣失禮這樣瘋狂過,不顧一切地憤然闖入,見到的是她衣衫凌亂,那一枚桃花簪子正深深抵在頸項間。桃花,你這讓人心疼的貞烈女子……
六皇兄,你娶晚秋我不爭,你納子傾我不攔,但是惟獨桃花——我認定的未婚妻子,不可以!
桃花,我一開始始終不明白自己活這一世的意義,後來遇見你,後來你為我奏了那一首長相守。那一刻我終於懂了,原來從千年前就已注定,我的存在,只是為了給你一個成全!
她知道了一切,聰慧如她,這些事能隱瞞多久呢?而我也不想再隱瞞,只是從別人口中聽說這真相,對她會是多大的傷害!我不知道如何解釋,也不屑於為自己的卑劣找尋借口,我終是這麼離開,雷厲風行去兌現對皇兄的承諾。我說過我不會勉強女人,桃花,要等我回來。
自以為是的安排,我將她托付在情莊,只是我不知道,這一次的安置竟是造成她後來坎坷的起源,而類似禁 錮的生活又深深觸及了她的底線,終究她被那人帶走了。
我知道,我的卑劣將使我痛失生命中最可貴的東西。此後種種,我但求坦蕩,至少在她面前我絕不撒謊。但是錯過了,便是一生。
我的世界復又混沌一片。晨昏三省,我只能這樣寄托我的哀思,只能這樣一遍一遍把你刻在我的心間。桃花,如今我的笑容裡又缺少了那份人煙。
風情,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摯友,與我有著天生的默契,我想他定是夢中時常伴我到天涯的那陣風。他說我是個癡兒,可我的癡只因我刻骨銘心,愛上了便奮不顧身。不是看不開,只是不曉得該怎麼看的開。
她下落不明,她生死未卜,她被世人傳的如此不堪,我可憐的桃花,這一切都因我當初的過,但為何我犯的錯卻要我無辜的愛人來承受。一直以來,我從未放棄對她的追尋,從西芩到北真,從南音到東昭,縱然不能相見,但願我親手所製箏簫能給她這些艱難歲月帶來一絲的溫暖。
為了不要再一次的失去,我周旋於各方勢力,終於在西名山的隱士居中,又見到了我永遠的桃花,這一次讓我……
我不能說自己可以忘記晚秋,也不後悔給你的不是最初的愛,只是曾經愛過的人才更理解愛的意義,才更懂得珍惜眼前人,才更明白感情要雙方好好經營。很多人都在感歎得不到,但有多少人又曾細細體會得到了,又失去。
每個人其實都會有自己害怕的東西,桃花你說你凡事但求清明,最怕渾渾噩噩。而我最怕的,是沒有你的日子裡如水一般冰冷的透骨和孤寂。
真的很高興你說明昭牧死了,歲桃花也就不活了……有你這句話,牧此生足矣。只是明昭牧死了,歲桃花還是要活著。
很多事情不需要相信,我只想讓你知道:
不是,牧的執,牧的迷……不及那人的生死相系。
而是,要有多堅強,才敢念念不忘,才敢默默看著別人做他的新娘?
情深無解,自是難忘,若能回頭,解嫁東風。
牧說過,永遠不需要桃花說謝……今日一別,天涯各自安好。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桃花,我終究不過是你曾經的,朝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