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海山，白色浪花，都在我的視野中可見……
背靠船沿，我以45°的角仰望那海天一色……思緒浮動時，我輕撫懷中薄薄的竹絹，心卻是一陣一陣的悸痛！
暗香縈來，甄嫄的身形也在船沿旁定了下來？她輕輕的聲音，在我身邊道：「你做好準備了麼？」
我側首看她，甄嫄一襲淡綠色的長裙，袖口上繡著淡藍色的牡丹；她風髻露鬢，淡掃娥眉，有著古堡初見時的姿容……只是，她的眼眸慧少了彼時的調皮淘氣，有著強撐的堅忍！
「此話，該是我問你才對。」我回望著她的容顏。
濃妝，為她的容顏掩蓋了一些病態，她面頰洋溢起淡淡的酒窩：「我嗎？我無需準備，我只需靜靜等待，等待花開的時刻，等待風拂過花萼，等待……而已。」
「等待……」我喃念這兩字，轉而搖頭：「既是等待，你何苦兜兜轉轉？何苦與芙韻起爭執？你又何苦帶我出來？」
我話落，甄嫄便輕輕咳嗽起來……她氣息稍穩，便淡淡一笑道：「你知道麼？年幼時，姐姐在古堡後山種了一池蓮花，我極愛偷懶，所以只有一株碗蓮，是我親手種下的！每年夏日裡，別的蓮都開了，只有我種下的那株不開花……我很是傷心，不為姐姐的戲謔，而是為了哥哥。」
「無戈？」我聽著她軟語，不禁輕聲喃念。
「是啊！哥哥看到蓮花，總是會駐足凝看的……那些時日，我很想讓姐姐分我幾枝，替我圓謊！然而，直至哥哥來的時候，我也沒說出口！七月的傍晚，彩霞滿天，那時哥哥是和風情一起來的古堡……風情雖沒說什麼，他心中定也和姐姐一樣在笑我的！」甄嫄顧自幽幽道：「我傷心時，哥哥卻對我說：嫄兒，你要靜靜等待，等待花開的時刻，等待風拂過花萼。」
原來這話，是無戈說的？我不禁有些訝異：「那是什麼時候？」
「那年，哥哥十一歲，我和姐姐五歲。」甄嫄緩緩道。
十一歲的無戈？猶記得夢裡，有那如曇花般的女子哀傷說『我十歲的無戈，那年他起誓上天……』
「於是，我一直記得哥哥的話。」甄嫄明眸婉轉的看我一眼：「可是每一年，都是滿池蓮花開，我的碗蓮也不開……直到枯萎，它都沒有把花萼展現在我眼前。」
「一直沒開過嗎？」我不禁有些驚訝。
「是啊！沒開過……我到底是學會了等待。」甄嫄淺笑一下：「只是等待的代價，需要無盡的寂寞。」
「因此，你明知鬼青竹心中有你……你也違心的不去爭取？」我有些難過，甄嫄的性格如此矛盾，她明明性格堅韌，卻偏偏在感情上表現出過分的優柔膽怯，倒讓我有了恨鐵不成鋼的滋味！
甄嫄定定看我，面頰上的酒窩也越深了些：「嫂子？」
我一愣：她已經很久沒這樣稱呼我了，似乎從她劫持我出州開始，便不曾這樣喚過我？
「哥哥的手札，你看完了麼？」
我不自禁的輕撫竹絹：「很薄……」
「是否覺得，只有幾行字，卻偏偏看不完？」甄嫄直接的替我說了出來，她的神情有著瞭然。
「其實，你也看過了？」我心下隱隱有感。
甄嫄籠了籠身上的棉衣，輕輕一笑道：「我偷看過鬼青竹給你的信件，可這手札……我只是替哥哥保管而已，嫂子怎能懷疑嫄兒呢？」
「你真沒看過？」
甄嫄側首，輕歎一聲：「說一字沒看，是騙人的；說看過，也算不得……因為，我只在還給他時瞧了幾眼。」
我再度悸動：「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可以為我解答嗎？」
「何事？你且說來聽聽。」
甄嫄對我的態度似是好了許多？我不知道她的轉變，是因為我和無戈相處之後，還是因為她有了別的什麼想法？她甚至會因為我，而和芙韻起爭執！看著她的眼眸，我輕聲道：「這手札，你為何要到了北真國……才還給他？」
我總在想，這些可以觸動無戈記憶的東西……甄嫄若是早些給他，是否會更好一些？當然，我並沒有責怪甄嫄的意思，更沒什麼權利指責別人，畢竟她為我做得夠多了！
甄嫄看著我，緩緩出聲：「哥哥交代的。」
「什麼？」我以為我聽錯了，不解道：「無戈交代你的？」
「乙丑年之前的哥哥，未練《龍吟訣》之前的哥哥。」甄嫄微閉了雙眸，似在呼吸著帶著鹹味的空氣：「其實，風情說得沒錯……我執泥於哥哥的托付，並不見得真能幫你們什麼！就像哥哥讓他轉告你的，不要相信任何人……等著他，等待而已！」
又是等待？我越聽越有些分不清，甄嫄呢喃的這些話，到底是和我在說，還是和自己在說？風情……風情既能這樣疏導甄嫄，想來經過那些日子的相處，甄嫄和風情之間的隔閡，也差不多化解了吧？
「無戈有手札留下……你沒告訴風情吧？」我下意識的確定：知曉這手札存在的人應該極少……否則以明爺的手段，早在芙韻之前便毀掉了吧！而風情，我也不知如何相信……
果然，甄嫄點了點頭：「我對哥哥許過誓言的……誰曾想，這手札兜兜轉轉竟到了你手裡？」
「芙韻是在無戈房中發現的……這是他自己沒藏好。」我將竹絹取出，輕輕摩挲著。
甄嫄定定看著我，我不禁難解：「怎麼了？」
「我覺得你好像變了，」甄嫄淺淺一笑：「變得更美了，難怪不可一世的芙韻也會嫉恨你；不，應當說……是哥哥讓你，平添了嫵媚嬌柔？」
我被她含著幾許俏謔的話音，說得一愣！驀然意識過來，竟緋紅了面頰……腦海不可抑制的，想起了那些旖旎的夜？壓制著紊亂的心跳，我側開臉：「不懂你在說什麼。」
「或許，我是該……早把手札交還給他。」
聽著甄嫄的喃念，我心中微暖：「當初，無戈為何要你到了北真國……才拿出手札？」
「哥哥的意思，無關北真……」甄嫄神色微凝：「儘管他在事前為你步步籌謀，可他終想不到，遺忘了你的他，無法對你止乎於禮……會讓你在一心散未解的情形下，身懷有孕！我只記得，當年暗人將手札交給我時說過，如果你的傷害無法避免，再把手札還給忘記你的哥哥。」
「傷害無法避免？」
「當時我也不明白，後來才知曉：他是希望自己想起你……而不是讓遺忘了你的他，用這手札中的記憶，來算計欺騙你。」
「你認為我們傷害很深了……所以，就將它拿出來？」我眼眶氤氳，顫抖的輕抿了雙唇：無戈，無戈……心是如此抽疼！
甄嫄輕輕搖頭，輕歎一聲：「當時北真國到處傳言，你因巫蠱之術命懸一線，又失去了孩子……我也不知自己有沒有領會錯了？便是在那個時候，拿出這手札的。」
難怪甄嫄會那樣說，難道在她心裡：如今的無戈，會和我如此恩愛……皆因看了手札所致？我心緒有些亂了起來：不會的……不只是這樣的！他就算忘記了，但這些日子對我做的一切，定是發乎於心的！
我不斷告訴自己，要相信他……卻又不敢看甄嫄的眼睛？只是覺得有些累，終將自己整個人頹靠入座椅；而思緒，早已不受我控制的回到那竹絹手札！這幾日的默念凝看，我一遍一遍總是看不夠，明明早已將字句刻入心間，卻又如甄嫄所言的『只有幾行字，卻偏偏看不完』？
我深吸一口氣，卻覺得越加窒息：無戈，你是在怎樣的心境下，將這手札寫完的？為何我只要一觸及它，便會心痛……
※手※札※
只是第一訣功成，我對她的記憶便有了游離之感……我該認之為愧，還是無愧？所有的人都越加清晰，唯有她不斷不斷的模糊起來！
萬千執迷今日盡……這是冥無戈此生摯愛的記憶：
庚申年八月 捨身崖※ 『冥無戈，你何時來取我的性命？』她悲涼的眸子，卻有著溫婉的笑顏；那一日，我為她的尋死之心有了陌生情愫……
庚申年九月 彼岸宇※ 竹林戲謔，明知她心繫明昭牧，我仍是強吻了她；告訴她，冥無戈最厭惡女人的淚，可我自知，已為她的淚動心……
庚申年十一月 冬雪齋※ 魅惑梅開，她自認是兔，想來我便是她的獵人了！那年，我決意禁錮她一生一世……
庚申年十二月 龍門關※ 『我如果有丈夫，那麼我的丈夫除了我，別的女人想都別想！』那夜，我體味『嫉妒』二字，嫉妒那個無妻無妾的男人——明昭牧；我也開始明白，父親為何會將妾室都送走……
辛酉年四月 斷腸崖※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歲桃花，你是我的妻子，冥無戈的命定妻子……
辛酉年九月 極歲城※ 告訴天下人，她是我黯冥宮的人，是我冥無戈的桃花夫人……
壬戌年※ 師父說，緣是命……
葵亥年※ 師父又說，命亦是緣……
兩年裡，我終明瞭，何為無盡的思念……
甲子年五月 初見宮※ 愛她，終是不忍逼迫她，不忍強要她；想要，她的心甘情願……
甲子年七月 忘憂山※ 『你去哪裡，我去哪裡。』她說這句話時，竟讓我想起了那極其久遠的夢境？旁人做夢，總是會和自身息息相關；我的夢境，多是那些虛無縹緲的山石花草……
甲子年八月 黯冥地宮※
山自高兮水自深，萬千執迷今日盡；塵緣不知誰喚醒，功成絕愛入髓深。
關於她的記憶，已經越漸飄渺……唯有那久遠的夢境，越來越清晰，我方知夢中的山澗被稱之為靈山。為何練這功夫，心中會有那許多夢幻影像？
靈山聲音如是說：桑田依舊難老，塵念，等待，虛空，枯寂，花殤，無奈情苦，紅塵盡在不言中，難捨青絲幾縷，一花瞕目，萬葉穿心。
幻境中的我應答：花開彼岸本無岸，花葉千年不相見，從來多情不易老，花紅落盡泥中土，回眸一笑嫣然嬌，水心雲影，玉骨無情塚，寂寞此生多業障。
靈山的聲音輕歎：萬物於鏡中空相，終諸相無相……我因無愛而成佛，你貪戀凡塵如何成佛？
幻境裡的我，低頭向地，躬身自省……他亦如人世中的我，從不對誰輕許諾言，卻仍會為這份執著，讓心在寂寞中隱隱作痛？
此時此刻，仍有不斷的幻境糾纏我心：塵歸塵，土歸土，分不清花瓣還是石末的湮滅……我甚至聽到《法華經》中的摩訶曼陀羅華，輕聲在說『前生，你在我的眼眸裡；今生， 你在我的血肉裡；來生， 你在我的牽掛裡』……
靈山又如是說：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面對靈山的聲音，我一頭水霧，不能理解。可當她的記憶淡薄，我再觀心自問，又不禁冷汗滿身……
靈山又如是說：你心裡有塵，心裡的塵只能用心，才能消除……懺悔無用，你有未了的前緣，去吧，去續你的塵緣，我等你回來。
……
※
冥無戈
我雖不知這夢中情景，為何會代替了她的記憶……也許功成後的你，會比此刻的我更明白。
但我深知，那名喚歲桃花的女子，一直是完整冥無戈的摯愛……也許功成後的你，會將她忘的徹底。
若是你如今的記憶，不復歲桃花的身影，那麼，更可見得她曾是你我的最愛……傷害她，你可有過心痛不捨？可有過無法釋懷？
甲子年八月三十亥時
冥無戈 親筆
※※※
甄嫄的聲音入耳，我慌忙回首，卻有一滴晶瑩的淚滴，順著我的面頰滑落下來……她看著我，了然輕道：「莫要多想了，繞過那海岸……便是林州。」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果然海岸線遙遙可望……「甄嫄，無戈真在帝都了嗎？」
「哥哥既讓你去，自然是的，」她輕聲道：「待會兒，先去見龍躍……」
「龍躍？先見他？」我有些怔愣。
甄嫄笑了笑：「不通過他，你如何去見哥哥？」……
註：摩訶曼陀羅華，是《法華經》裡對白色彼岸花的稱呼。
這手札格式，辰原本是以小楷體寫的，可惜網站都是統一的上傳格式……
沒了手寫體的感覺，沒了古典的感覺，沒了那份悠遠的感覺……諸位將就吧！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