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神君,又再一次得願以償!」她聲音如線,即細又輕,卻是字字清晰入耳,有如冰劍刺骨。
離墨神色微斂,扣緊的十指,指關節已是微微泛白。
天帝半瞇著眸,唇角微勾,聲音沉斂有力:「九曜神君,為何還不動手?」
離墨輕蹙著眉,只是沉默。
天帝突然出現,造成這樣一個兩難的局面,是他始料未及的。
本想能瞞著天帝將此事了結,一切便可圓滿,如今看來,又將功虧一簣。
容淺驀然上前一步,此時的臉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緒,神色太過平靜,只淡淡道:「魔君的力量封印在我體內,或是魔君取不回力量,那麼對天界來說也應該沒有任何威脅力了吧?」
瑤光聞言,帶了些驚詫的目光看著容淺。
那麼多年的姐妹,她……比任何人都瞭解容淺,更清楚她的想法。
為什麼為了別人,她總能做到這種地步?!
瑤光曾經無法理解,現在也無法理解。
天帝負著雙手,凝眸俯視著她,饒有興趣地一挑眉:「不錯,沒有力量的魔君,無法駕馭五大神器,與天一爭!朕自然也沒有必要再殺他。」
容淺微微揚起唇角,一抹清淺的笑意緩緩蕩漾開來:「既在這樣的話,那便驅散了我的魂魄就好了,這樣魔君的力量便消失了。」
離墨與鳳孤神色皆是大變。
「容淺,你可知你在說什麼?」離墨目光深幽難懂的看著她,還帶著一種莫名的傷痛。
驅散了魂魄,便意味著再也不能輪迴轉世。
她為了魔君,當真可做到此地步?!
容淺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那一笑似笑過了千山萬水,笑過了千回百轉,帶著淡淡的倦淺淺的哀。
「我知道,但是……如今對我來說,輪迴轉世也已無任何意義。」
她放棄了,放棄了再等他,放棄了再繼續愛他……
所以,只此一生便夠了。
她不想再有來生,再與他有任何糾纏。
「好個有情有義的小妖。」天帝看著她,朗聲笑了起來,目光卻依舊清明冷洌:「既然你有如此意願,那朕便應允你,只要魔君力量不復,朕便放過他!」
「多謝。」容淺轉眸又看向離墨,揚唇淺笑:「九曜神君,請動手吧!」
「容淺,你……」離墨不自覺地後退一步,他能感覺到雙手在微微顫抖,似乎連靈魂都跟著一起在顫抖。
她……竟然讓他親手殺她,驅散她的魂魄?!
他從未畏懼過什麼,哪怕是在中了魔障,被放逐於月陵淵,獨自承受黑暗之時,也不曾畏懼過。
但現在,他卻畏懼了。
容淺每走近一步,他便畏懼一分!
這樣的感覺,在容淺跳下輪迴台的那一刻也曾有過!
那一次,他拉不住她。
這一次,他不敢拉她。
心,一陣陣的緊縮,微微抽痛。
那是她的心。
是她在心痛,還是他在心痛?
冷不防,一隻手忽然拉住了容淺的臂膀:「容淺,在你做出決定之前,是否該先問問我的意見?」
容淺驚詫地轉首,看著鳳孤,他紫色的雙瞳下,神色複雜變幻著,讓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緒。
天帝眼色一斂,眸底有厲光閃過,袖中五指微微握緊。
若魔君要取回力量,那他會在那一瞬間,先將其擊殺!
鳳孤將容淺拉近身邊,眸光卻轉向了離墨,輕聲笑道:「以前,我在奈何橋邊找尋她時,她還在人界彌留終老,在我轉生為人之時,她卻留在忘川河邊癡癡的等待,每一次,我都與她擦肩而過,這並不是巧合,而是因為,她不願與我輪為一世,她苦心等待的人並不是我。離墨,你一直都錯了……但這次,既然與她同為一世,我便再也不想和她擦肩而過。所以,我絕不會讓她死!」
離墨身形微微一震。
他知道,鳳孤這番話,是說給他聽的。
只是,鳳孤說,是容淺不願與他輪為一世……容淺苦心等待的人並不是他……
為什麼?
他本以為是天帝所為,所以魔君與容淺才一直無**為一世。
可是,為何容淺會不願?
當日,她不正是為了與魔君同世為人,才會跳下輪迴台的麼?!
她等的……究竟是誰?!
鳳孤說他錯了……他到底弄錯了些什麼?!
離墨抬手,用力捂在胸口。
那裡,心……抽痛的更厲害了。
天帝冷凝了雙眸看著鳳孤,聲音微沉:「她若不死,便唯有你死,你與她之間,必死一人!」
「哼!帝俊,莫要以為現在的本座當真便能任你宰割!」鳳孤冷笑一聲,正待上前一步,驀然身子一僵,竟是不能動彈。
他有些愕然地看著容淺,眸底滿是複雜的神色。
她竟然制住了他的行動!
容淺緩緩收回手,微微笑了一下,眸底隱隱閃著一層水霧:「鳳孤……不,紫犽,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好……可是對不起,我不能回應你的心意,但是,我希望你能幸福……我想看到你開開心心的活著……想再見你陪我看落花時的笑顏,如果可以,我還想見見你迎娶的心愛女孩的模樣,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你永生永世都不會再為我受傷……所以……這條路只要我一個人走下去就可以了……請你原諒我的自私……如果早知道我們此生會在同一個時代……我一定會躲你遠遠的,不會讓你瞧見,不會讓你痛苦……現在,請你遺忘我吧……從今往後,我們再也不會相遇了……只要我們不再相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獲得幸福……」
「容淺,你……」似猜到她想做什麼,鳳孤漸漸變了臉色,想要阻止她,身體卻無法動彈。
然而,他的話還未說完完,便只見容淺用力一咬牙,眉心驀地散出強烈的光芒,刺痛了所有人的雙眼。
「容淺!」離墨恍然從怔忡之中回過神,卻已是無法阻止。
那一剎那,就連天帝都不禁為之動容。
瑤光更是煞白了臉色。
當初容淺跳下輪迴台是決絕的分離,現在散了自己的魂魄,那便是不再有一絲留戀!
直到白光散盡,漸漸黯淡,容淺的身形緩緩倒下……
離墨已然上前接住了她的身體,然而,她的雙眸卻已是永遠的閉上,軟倒的身軀也只是一具散盡了魂魄的空殼。
「容淺……容淺……」離墨一遍又一遍地喚著她的名字,只是,那雙眸子卻再也不會睜開了。
「容淺——!!!」鳳孤終於掙脫了束縛,衝上前來,望著離墨懷中的容淺,他又驀地僵住了身形。
「為什麼一定要做的這麼決絕……」離墨低低念著,心痛的不能自已。
他從未有過想要犧牲利用她的意願,此事,他一直在努力尋找可以平和解決的法子。
鳳孤冷冷看著離墨,聲音更冷:「離墨,枉你萬年修行,到現在你還不明白麼?她從一開始愛的等的都是你!但你,卻一次次利用她,一次次讓她失望,徹底傷透了她的心!」
容淺此舉並不全是為他,更多的是……對離墨的絕望!
離墨抱著她身體的手劇烈地顫抖著,眸中滿是驚愕之色。
她……一直愛的……等的……都是他?!
在風音清楚點明他愛容淺的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感情。
他知道,他對她並不僅僅是因為歉疚。
但是,他卻從不曾明白過容淺真正的感情。
哪怕,她那時曾親口對他說,她喜歡上了他……
他只不過以為,她是這一世的錯覺。
明明前世……她愛的應該是魔君……
可是……是他錯了麼?
「你以為,當初你眼瞎的時候,是誰不惜毀容毀了聲音替你從火焰聖山上摘來的鳳血草?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好好的站在這裡,又是因為誰把心給了你?誰會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付出這麼多的代價?」鳳孤笑的有些涼薄:「我本想那時你利用她,她恨你,不會再交出自己的心,誰想……到了最後,她竟還是這般癡傻?呵……哪怕是這一世,她沒有了記憶,卻依舊還是愛上了你,只可惜,你仍是不懂珍惜!離墨,是你……你親手殺了她!」
離墨的臉色剎時蒼白如紙。
一瞬間,心,不痛了……
卻已如死去一般,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情緒。
這一刻,他才終於明白,什麼叫做——
哀莫大於心死!
她死了……她在他體內的心……也死了。
他一直以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
卻不知,他只是一直將她往絕望的深淵推近!
為什麼……為什麼他沒能早一些發現?!
亦或者,他發現過,只是……他活得太久了,很多感情,很多事,他已經學著不去看清它,才能換得修行的一席清淨。
「還好……還好趕的及,總算將她的魂魄給聚起來了。」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但見一道白影掠來,手中提著一盞發著淡光的燈。
而來人,竟然是本應該死去的九魅!
離墨轉首望見九魅手中的燈盞,眸光卻是驀然亮了起來!
聚魂燈!
那是冥界專門用來聚集魂魄的靈燈!
若是容淺的魂魄被收聚在其中,那麼……便還有救!
鳳孤自然也認出了聚魂燈,正想從九魅手中搶過,卻是被離墨先一步拿到手。
「別跟我搶!」鳳孤沉聲開口。
離墨淡淡看他一眼:「看來你我難得想法一致,只是,你也該清楚,此事,你做不來。」
鳳孤臉色一沉,卻是沉默不語。
離墨說的並沒有錯,此事,他做不來。
因為,他現在只是普通人的鳳孤,而不是魔君紫犽。
現在的他,並沒有足夠的修為去救她!
天帝似也看出離墨的想法,微斂了眉,沉聲道:「九曜神君,你可知此番便是你最大的劫——情劫!你若是過了此劫,修為自可更上一層,但你若渡不了,便是散盡所有修為,被打回原形,你可想好了?」
離墨提著聚魂燈,望一眼懷中的容淺,微微一笑:「恐要讓帝君失望了,此劫……我注定渡不了了。」
天帝神色微微變了變,終究只是一聲歎息:「罷了,朕也不勉強你,只可惜,從今往後,朕便少了一隻右臂。」
拂了拂衣袖,朔風手上的神器驀地全都騰空飛入他手中。
「只要魔族不與天爭,朕也不會再追究此事,你們好自為之。」說罷,他便踏雲而去。
朔風還想去追,卻是被鳳孤攔住。
容淺散盡魂魄,也是為保他一命,她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著。
那他,便什麼也不再爭,就這麼好好的活著。
…………
落仙谷。
一株墨竹前,容淺靜靜站立在面前。
她醒來時,便已身在落仙谷。
鳳孤說,是離墨耗盡了所有的修為,才讓她散盡的魂魄重新回歸體內。
容淺卻是有些迷茫。
原本在決意散盡魂魄的那一刻,她便打算放棄了,可是現在……
為什麼他明知會變回原形還要救她?
風音說,離墨喜歡她……
可是,若真是喜歡,為什麼還要一次次利用她?
她醒來時,曾見到過九魅。
九魅說,離墨當初並非是要殺他,而是救他。
離墨不惜損耗修為用往生咒讓他的魂魄回歸純淨,這樣才有復生之望。
所以,他被青丘王帶回去之後,便送到了冥界,等著再次修出肉身。
也正因如此,才能拿到聚魂燈來救她。
可是,離墨卻從未對她解釋過什麼。
他……似乎從不懂得解釋。
容淺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竹身,然後歎了口氣:「離墨,為何我總看不透你的心?」
冷不防,身後傳來一聲嗤笑:「他的心不就是你的心?你竟會看不透?」
容淺不用回頭,便知道來人是誰:「小瑤……你來了。」
瑤光看著她,還有那株墨竹,眸底神色複雜變幻。
良久,她才淡聲開口,聲音中帶了些自嘲:「一千年了,我還是輸給了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他從未利用傷害過你半分……不管我如何設計,結果還是一樣。」
「淺淺,你說他不明瞭你對他的感情,但你又何曾明瞭過他對你的感情?從一開始,他便什麼都知道,他知道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是你,哪怕你用的是我的名字……他知道採得鳳血草讓他復明的也是你,哪怕他第一眼看見的是我……是你一直躲著他,不肯說出實情,又與魔君有牽扯,他只不過想順你的願,怨不得他錯怪你喜歡魔君!」
「他接我上天界,心中一直念著的卻是你,我只是不甘……當初對你說,天帝想要讓神君利用你奪神器,是我故意的,我就是要讓你懷疑他,更是為了讓你去幫他!因為神君親口對我說,他從未有過要利用你的念頭,但我知道你的個性,你必不會忍心讓神君有事!」
「而利用你天劫引魔君入甕,更是天帝授予我去做的,神君完全不知此事,他本便打算來助你渡劫,只是被天帝用借口拖住,等他趕到之時,為時已晚,只能將錯就錯,任由你誤會他!」
「你可知為何神君一直待我不薄,在魔君要殺我時,救了我?全都是因為你!因為我是你最在意的姐妹,所以,他也護著我,因為,我若有事,你必不會開心!呵……到頭來,我所得的恩待,也不過全都是拜你所賜。」
「淺淺,你又可曾知,神君當初為了你,放過了魔君的魂魄,為此受了多重的天刑?!他為了圓你的願,替你續緣,將你從後世拉來,做了這等犯天規之事,被抖露出來又受了多重的天刑?!他為了瞞著天帝讓你與魔君在一起,才編出那樣的謊言,但是,我偏不甘,是我將天帝請來,可是,他最後卻仍是為了你變成這般模樣!你以為,只有你一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付出的,從不比你少!」
瑤光每說一句,容淺的臉色便白一分。
這些……她確實從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他一直默默的,暗中的為她付出了這麼多!
只是,為什麼他從來都不肯對她說?
他和她,就這麼在誤會之中糾結了一千多年!
…………
「你……打算就這麼等他一百年麼?」鳳孤再次來到落仙谷時,四周已是種上了一片竹林,唯有那株墨竹在一片青色之中尤為亮眼。
離墨耗盡了所有的修為陷入了沉睡,至少需要一百年的時間來恢復,才能重新再化為人形。
「以前,我和他都錯了,所以,我們錯過了。」容淺微微笑著:「現在,我想等他,然後,重新開始。」
幸好,還有機會來彌補過錯。
鳳孤半瞇起了眸,輕笑一聲:「你傻,離墨也傻,兩個傻子,該說絕配麼?」
而他,等了一千年,終究還是換不來她的心。
但他,並沒打算就此放棄。
「容淺,若是哪天你不喜歡他了,或是不想等他了,便來找我罷!」他如此對她說著。
容淺只是笑笑。
一百年……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
幸好,她還有足夠的時間來等他。
一年……又過一年……
竹林邊桃花也盛開了滿地。
「離墨,九魅已經修出了肉身,昨日又來我這叨嘮著讓我負責了,你再不醒來,我可要被他纏的頭疼死了。」
「離墨,風音和翎羽這麼多年了,還是一直吵個不停,不過,好像越吵越有感情了,也許,你醒來時,能喝得上他們的喜酒。」
「離墨,我想過了,等你醒來,我就告訴你,我真正的願望,這一次,你一定要替我實現。」
「離墨,看到這一園的桃花了麼?我希望這一次,你一睜眼,看見的就是我。」
「離墨,一轉眼,一百年就這麼匆匆過去了,你打算何時醒來?再不讓我看看你的臉,我怕我快要忘記你的模樣了。」
容淺的指細細地摩挲著墨竹的身,聲音在風中漸漸飄散。
夕陽西下,她轉過身,如往常一樣,準備回屋。
一陣微風輕輕拂過,身後一片細微的沙沙響,一股清淺的竹香飄入鼻尖。
容淺心頭驀地一震,下意識地回頭。
一襲青墨色的人影立於桃花樹下,髮絲如墨,青衣如黛,風神俊美,正望著她微笑:「容淺,這一次,我看見的……終於是你了。」
花謝花開,桃花再開之時,終於再次相逢在桃花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