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凝神色微變,疾步跑了回去。陸幸跟了上去,自韓青口中得知那鴨舌帽記者已順利回去。當時劉警官既已到來,村民們與拆遷隊也沒再鬥,各自回了居所。
時新月初升,並不到尋常曇花開放的時刻,但天芳夜曇以內力真氣作為養料,十數年栽培方成,乃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異種,豈與一般曇花類似?三人趕到韓青院裡,一隻粗瓷花盆置於天井正中,只見得瓣如雪,蕊似淚,層層疊疊,彷彿是將不同色澤的白玉堆在一處,扎作了花形,清月光芒披灑其上,如以輕紗裹了絲緞,陸幸只看得呆了。
韓凝悄立夜曇一側,怔怔地向那花伸出手去,她一身素白衣裳站在花邊,真宛若月宮仙子一般。陸幸心想尋常曇花花期極短,只不知這天芳夜曇能開多少時候。夜曇乃是韓凝十餘年培育呵護而得,開花甚是不易,陸幸當即取出手機來,要給那曇花拍一張照。
此時天色已暮,手機裡看不分明,陸幸便打開了閃光燈,對準了夜曇身子。
韓凝忽然驚覺,道:「別開閃光燈。」
陸幸一怔道:「它這般脆弱麼?」
韓凝歎了一聲,道:「你過來吧。」
陸幸不明其意,當即走到曇花一側,韓凝忽地握住他手,將之輕輕放在曇花身上。陸幸只覺觸手一陣冰涼,卻又恍若無物,全無實感,一時間他也分不清那是月影花身,還是伊人柔夷。
此時夜風習習,隱隱送來暗香陣陣,幽雅清新,其淡如蘭,卻有一陣若有若無之意,顯得清貴嬌弱。陸幸心生憐惜,道:「不知它能開多久,何時會謝?」
韓凝不答,忽地伸出手去,按在了曇花身上,陸幸只覺花身微微顫抖,隱隱有一股內勁傳來,他一怔道:「花已開了,你還輸送內力做什麼?」
話音未落,夜曇花梗一震,便已脫落下來,花身越漲越大,如同吃滿了的風帆,陸幸驚道:「你做什麼?你這樣子花會凋謝!」
韓凝歎了口氣,手指彈處,花身迅速收了攏來,似是枯萎一般地向內蜷曲,越縮越小,漸漸變作一個玉白小團,看上去如尋常丸藥一般,攤在了韓凝掌心。
「韓小姐,你辛苦養了十多年的,為什麼不等它自然凋謝?」
韓凝望了他一眼,道:「你,我記住了它盛開時的模樣,那就夠了,它遲早都要凋謝的。」說著轉過身去,獨向山間小舍而回。
陸幸大惑不解,心想曇花一現的確為時短暫,但你又何必不等它自然凋謝?卻聽韓青歎道:「天芳夜曇藥性獨特,必須在它全盛之時,以內力催它凋謝,方才能將花中精華留下。若是等它凋謝之後,便沒了那神奇藥性。」
陸幸心中恍然,當即向韓青告辭,跟著韓凝回去,不料韓凝走得甚快,遠遠地不見了蹤影。他趕到屋中之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韓凝已換了一身衣服,顯然已到了多時。
她雖知陸幸到來,卻沒和他招呼,只是呆呆地凝望天邊新月,目中似有傷感之意,陸幸不禁有些奇怪,卻不願打擾了她,便自向屋中回去。
「陸幸,給你。」韓凝自懷中取出一個瓷瓶,遞了給他,「內息運轉周天之後,將它服下,效果倍增。」
陸幸一怔道:「這是……」打開瓶子看時,卻是一枚玉白色丸藥,他湊近一聞,香氣清新淡雅,竟與適才那曇花香氣一樣,不由驚道,「韓小姐,這是剛才那……那……」
韓凝取出一張素箋,遞給了他,紙上寫道:「天芳夜曇花瓣搗碎之後,合千年人參,天山雪蓮,人形首烏精華,引無根水,晨間露,六月霜研磨而成,名為『剎那芳華』。可解百毒,固精氣,延衰老,吊性命,無發者禿頂生發,落齒者斷齒重生。階位者內息運轉周天之後,借舌底金津玉液吞服,平添一甲子內力。」
陸幸道:「我並非是說這個,我是問,這麼珍貴的物事,韓小姐不是說要給一個重要之人嗎?為何卻又給我?」
韓凝望著他良久,沉聲說道:「這本就是給你的。我雖不喜歡,但你始終是我重要的人。」
陸幸呆在原地,訥訥地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出生不久之後,令祖周韻便知道你資質平平,只怕難達練氣還神之境界——當然你今天運氣挺好,竟然誤打誤撞地達到了;
總之那是令祖便拜託我媽媽,請她種這天芳夜曇,等你成人後為你服下,令你內力增進。」
陸幸驚道:「原來,原來是我奶奶請你種這花的?你一種就種了十多年?」
韓凝道:「不只是我,還有我媽媽,這一朵夜曇花是我母女二人的心血。」、
陸幸道:「究竟是為了什麼?縱然我武功不成,那也不必要耗費你們的時間啊,你們可以不答允的,為什麼?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從沒想過,韓凝在這山間種花竟是為了自己。
如若她不種這夜曇,那麼就不必呆著這窮鄉僻壤的鄉間,以她的醫術家學,考入中醫學院易如反掌,那在城裡自然有一個滋潤多彩的生活。她不種這夜曇,就不必修煉內力,更不會因此走火入魔,以至於雙耳失聰。
如若她不種夜曇,她這等青春年少的美麗少女,自然當有一個更美好的人生,是自己毀了她的人生!
韓凝道:「因為百年之約!
你生來注定是要與織田家一戰的,而這一戰,你不能敗,所以你祖母要設法激發你的潛能,提升你的功力。」
陸幸不禁啞然,他記得百年之約。
那是他家與織田家歷代的一個未完之約。
每一代陸家人都要準備與織田家之人一戰,織田家也是。
可每一次行將決鬥之前,陸家的傳人總會遇到非做不可的其他事,或為家國,或為蒼生,不得不抱憾爽約。
其實在這個物慾橫流,幾無信約可言的現代,兩個家族的後人本可不必辛苦去練那勞神費力卻又無甚用處的武功。但是他們卻要為一個彼此的約定,將這份恩怨留到今日。
這是父輩,祖輩自百年前就定下的戰約,他身為陸家人,就必須接受下來。
不止是他陸幸,他的祖父陸衍,還有他的父親都距那時代很遠,都不明白為何要將這一戰繼續下來。因此他的父親遠走異國。
事實是,不是他陸家代代習武,便是織田家人也是代代習武,為了這陸家頻頻失約的一戰,織田家都沒提出放棄,他陸家有什麼資格說出「不戰」二字?
但是這畢竟是他們兩家的事,為何韓凝也要接受下來?
韓凝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不懂為何這一戰不能敗,為何傳承百年之事會落到你身上,為何連我家都要去承受。但我媽媽當時說的是,因為你也罷,我也罷,都是各自家族的傳人。
你傳承陸家的俠道,而我,則要將蒹葭門的醫道流傳下去。但不論是醫道還是俠道,都要遵守信諾二字。
如你所知,我家的前輩們和你家是有婚約的,只是你們總是背信不守。但沒有法子,誰叫我家的人,總是愛上你家先祖呢?
我媽媽和我幫你,無非是想令這百年以來,陸家與蒹葭門,與織田家之事有一個了結罷了。畢竟蒹葭門的人為了你陸家,已經犧牲了太多,其間恩怨糾纏,已不能再延續下去。我媽媽說,只要為你陸家做完了這件事,蒹葭門與你陸家便可沒有瓜葛,她固然還愛著你父親,而我……」
陸幸怔怔地聽她將話說完。
「我既為你完成了這件事,就可不必再遵守家族與你家的婚約,而慶幸的是,我也不會愛上你。百年糾葛,終於告一段落了。」
她說完這句,回入屋內,再也沒有打開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