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號,小北和梅先生來看我。 我和小北坐在客廳裡聊天,肖就把手提電腦搬到了書房裡,他還是很忙。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肖歡突然從書房門口探出頭,嚇了我一跳,從沒有見過他做這麼可愛的動作。
他自己好像也覺得不好意思,尷尬地笑了笑,對著小北招手,小北,麻煩你過來一下,我有點事想請教!
小北一呆,自從上次離開我家後,小北就不肯理肖歡,不論是電話,還是大家在一起吃飯,她都不肯理他,肖的脾氣也倔,碰了釘子,就是不肯道歉,他們兩這樣槓了好久,弄得我和梅先生又好氣又好笑。有時候覺得他們挺像的。
小北瞧了瞧他,估計是鬧了這麼久氣也消了,於是慢吞吞地站起來,走進了書房。
碰一聲,門關上了。
我和梅先生糊里糊塗。
不知過了多久,裡面傳出來好大聲的笑,笑得得意,笑得張狂,是小北的笑。然後,小北開門出來。我看見她美麗的眼睛裡還有淚水,笑出來的。
她走過來,拉起梅先生,說,走,走,咱們回去!
我趕緊站起來,不留下來吃晚飯嗎?
我站在客廳裡,朝書房瞄了好幾眼,實在想不出怎麼回事。沒一會,肖自己出來了,黑著一張臉,往沙發上一坐,那個臭女人!
怎麼了,你們說了什麼?
……肖歡沒說話,臉上像有些掛不住。
你不想說,就算了!我坐到他身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肖伸出一隻手摟住我,說,我問她,曾經有沒有不讓老梅碰!
啊?
她說有!我問她,什麼時候?她說,每個月的那幾天!我問她,除此之外呢?她說,也有,我問她,什麼時候?她說,剛懷孕的時候。我咬咬牙,又問,那除了那幾天,還有剛懷孕的時候呢?她從上往下看我一眼,說,有!我趕緊問,什麼時候!她拍拍肚子說,老公不行的時候!
說到這他深深吸了口氣,我看到他的喉結上下鼓動,他繼續說,女人怎麼這麼小氣,明知道我在問什麼,非要東扯西拉。說著,拿起桌子上的茶一口喝下。
我看著他,那你想問什麼?
……他的眼睛沒有看我。
肖!我叫他。
他把頭低下,我看見他的肩窩,輕輕地發抖。
許久,他問,思盈,為什麼,不讓我碰你!
我想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體會,就是在想說什麼的時候,突然開不了口。或許是因為一兩句話難以表達,或許是因為看著對方的臉,反而更加感受到現實的真切,覺得說什麼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好比我和他,我本來想告訴他—— 如果我有一個健康美麗的身體,我真的很願意給你帶來快樂,可是我已經枯萎了,即將墜落。如果你的心裡只有我這一個女人,我就能夠問心無愧地與你糾纏,可是我不是唯一的,你擁有太多。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瞭解,當生命接近尾聲的時候,人會越來越純潔,骯髒的外殼會漸漸剝落,留下的,將要離去的,會是一個純粹的靈魂,如同來時,嬰兒般天真。
我本來想對他說,我的肖,在我即將死去的日子裡,沒有愛的纏綿,將是一種玷污。
可我看著他苦惱不解的眼神,什麼也說不了。我知道,他在想,擁抱你,讓你溫暖,是為了愛惜你。
我知道,所以,我什麼也沒說。
9月下旬,天氣有些奇怪,忽冷忽熱。不過大街上,已經開始有一些梧桐樹葉飄落,我想在這樣的時節,應是很少人會注意到。而我坐在肖歡的車裡,就愛看它們飄落時的樣子。
肖歡走到哪都帶著我,我很少去醫生那裡做複診,也不打算接受勉強的化療,我想在最自然的情況下分別,而他也能理解我的想法,所以我做什麼決定,他都會默許。
肖歡是個堅強的男人,和他在一起,我總會莫名地有了勇氣。
這樣一天一天的過,我也越來越習慣自己的虛弱,不時出現的失聰,視力模糊,偏癱,嗜睡以及昏迷,我都不再覺得可怕,因為每次回神後,我已在他的懷裡。
我願,就此別離。
10月1日,黃金周。
小北挺著大肚子來看我,梅先生當然也來了。我們四個人一起去葉吃飯。
飯桌上,肖的手機不停地響,短信一條接一條。
是誰?小北問。然後推了推我,思盈,遇到這種情況,你就可以質問他,你有這個權利,別太老實了!
肖側頭看著我,微笑,沒有說話。
小北不耐煩地敲敲桌子,快問呀!
我臉一紅,低著頭咬嘴唇,我從來沒有過問過他的事!
這時候肖靠近了我一些,我感覺到他的體溫,頓時覺得安心,終於,我以很小的聲音問,誰找你?
肖歡哈哈大笑起來,伸出手,摟著我。
沒什麼!無聊的女人!他說,然後給我夾菜到碗裡。
你說誰是無聊的女人!可是意外的,一抹聲音立刻回應了他的話。
我們四個人都往門邊的屏風看,美麗的女人,任何時候都是那麼美麗。
羅晴兩手交疊,站在那裡,嫵媚地笑。
我說你!肖說,神色高傲。
我一見到羅晴就覺得尷尬,於是立刻推開了肖歡,本能地往一邊挪開些。肖歡一愣,呆看著我。
我怎麼無聊了。見著老朋友打個招呼,你還愛理不理!羅晴走過來,很自然地坐在我和肖的中間。
她點了只煙,看著他,我很想你,什麼時候再找我?
這時小北站了起來,端起桌上的一杯酒就朝她潑,我看見她的煙熄滅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小北,正要說話,小北先發彪了,你她媽有病,坐在人家夫妻中間,公然勾引人家老公!
羅晴丟下煙,擦了擦衣服,然後看著肖。
肖坐在那裡,似笑非笑。什麼也沒說。
小北繼續吼,狐狸精,還不滾!
羅晴沒有理會小北,她就看著肖,我是無聊的女人?她問。
肖喝口酒,回道,現在是了!
羅晴站起來,又點只煙,吸了一口,肖,我就贏過你一次,可你已經用了無數次勝利來還我。說完,又看了看我,輕道,下次,是什麼時候?
小北將我拉到身後,凶狠地看著他們倆,一字一字地說,你們真讓我覺得噁心!
肖無所謂地一笑,抬頭看著我,思盈,你先回車裡等我!我很快就來。
我點點頭。
小北卻把我拉住,憑什麼,思盈,我們就在這坐著,看他們怎樣!
我拽著小北,求你了,走吧!
小北狠狠瞪了羅晴一眼,才和我一起離開。
我坐在車裡,降下茶色的車窗,看著大街上偶爾落下幾片梧桐樹葉。
累了嗎?小北坐在一邊,擦著我臉上的虛汗。
本來今天,我們四個人是說好一起到處玩一玩的,因為過了這段時間,梅先生就要把小北送到醫院待產,而我,不知會在哪裡。
小北,這個,是我和肖一起給雙胞胎選的,你拿著!我從懷裡拿出一個真絲繡囊,上面用金線繡滿了騰雲龍鳳。小北接過去,打開看,裡面是兩個金身娃娃,身上都繫著紅肚兜,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好重!小北拿著兩個小娃娃說,好重哦!要是肖歡三分鐘內不出現,我就拿這倆娃娃上去照著他們腦袋一人砸個洞。
我笑了,小北就是這麼可愛。
不過好在肖歡很快就出來了,後面跟著羅晴,羅晴拉住他,然後從包裡掏出一隻煙叼著,肖笑了笑,伸手為她點著,羅晴叼著煙,看了看他,然後戴上墨眼鏡,頭也不回就走了。
肖歡拍拍衣服,朝我們走過來。
小北一見他過來就大叫,你還是不是人,居然有臉叫老婆在外面等!
肖就看著我,說,累了吧,咱們回家!
我點點頭。
一路上,肖歡沉默了很長時間,我覺得他像是在等我開口問他,可我就是這麼不爭氣,我不問。
車開上高速公路,飛快,周圍的風景全都成了色彩的直線,我們像是一衝進另一個時空,只要閉上眼,這世界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你還是不問嗎?
過了一會兒,肖關掉了車子裡的音響,清淡憂傷的吉他演奏嘎然而止。我聽到他問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聽這話,心裡就特別甜蜜,他這是希望我問嗎?他曾經恨不得我是個啞巴,我閉著眼,嘴角忍不住笑開。
嗤!看你這傻丫頭!沒點出息!他一愣,但他是那麼聰明,立刻就猜到我在想什麼。他也笑了,他的笑聲特別好聽,帶點磁性,即傲慢又高雅。我們就這樣一起笑,笑一會兒,休息會兒,再想起來了,又笑。
我們家這條路經過湖邊,九月的湖水特別美麗,尤其是黃昏時間,落日紅光斑染一片,亮晶晶的。經過湖畔時,他把車子開得很慢,湖水折射的霞光落到車裡,一道一道在我們身上晃動。
肖停下車,我們到湖邊散步。
你還笑!他看著我。
他越說我越想笑,怎麼就就忍不住呢!
我們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他就抱著我,抱著我一邊看湖水,一邊左右搖擺,他的臉貼在我的臉上,他吸氣了好幾次,然後說,連這樣的一句話都能讓你開心,我以前都做了些什麼?
我們的臉上紅紅的,緊緊貼在一起,我喜歡他嘴裡淡淡的煙草味和他衣服上清爽的香水味。
思盈,這些年,我在外面的生活從不向你吐露,我不告訴你,你也不問,你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不想懂。所以,我總是沒有辦法把心放在你的身上。我很渴望刺激,羅晴,或者其他的女人,美麗的,聰明的,帶毒的,甚至天真活潑的,我和她們在一起,覺得很放鬆,那就是尋樂子,你明白嗎?我真樂了!
我們看著湖水。湖水還是那麼燦爛。
可是,我樂完了,就覺得空虛,我可以一天或者一個月去欣賞女人們的聰明和自以為是,也可以很配合地給她們施展魅力的空間,甚至被她們的魅力所征服,但那絕不是永遠。我不會考慮去和其中任何一人結婚,不會考慮離開你……
他摟緊了我。
我曾經認為,愛情需要平等,能力的平等,智慧的平等,因為不能互相欽佩的愛情,無法堅持下去。就像我和羅晴,我們都那麼自大,我們都自以為看穿了這個世界,我們玩弄彼此,甚至為彼此狡猾的手段喝彩,我們嘲笑世人,深深地迷戀著那種登峰造極的孤獨。可是,思盈,你知不知道,我看著你,就後悔了,我後悔這愚蠢的堅持,我真的後悔了,你相信嗎?!
我在他的懷裡,搖搖頭。
他歎口氣,放開我一些,然後看著我,思盈,我擁有一切獨不擁有純潔,我得到一切獨將平靜錯過,我看著你,看著這樣的你,真的後悔了!他的話,說得很重。
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我低下頭,因為即使有霞光,我也也知道,我的臉有多麼蒼白消瘦。
他兩手貼在我的脖子間滑動,沒有強迫我抬頭看他,他說,我不想去管,什麼是同情,什麼是愛情,我只管,現在,我想對你好,恨不得把心挖出來對你好。
我撲哧一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疑問,肖,你實在是不適合說甜言蜜語,難道羅小姐沒有笑過你!
肖歡的臉有點紅,他側過頭,我是第一次說這種話!然後看了看湖光,又笑了,回頭對我說,大學時代看書比較多,記得有句話我一直沒有懂,不過現在懂了!
什麼話!我問。
先說好,你不能笑。他很嚴肅地說。
我重重地點頭,可是,嘴角已經有點笑開。
就是……他正準備說,我就笑了,他一怒,我說了別笑!是很深奧的一句話!
好,我不笑!
他把額頭貼上我的,輕輕吻了吻我的鼻子,說,因愛而愛,是神;因被愛而愛,是人!
我睜開眼睛,看到他春風般的微笑,他抱起我,好了,我的神,讓我這個凡人把你抱回家吧!
這一天,我幾乎因為笑得太多,而忘記時間。
只因他這廖廖數語,我就能忘了一切。
國慶休息周的最後一天,晚上七點,他包下了一個小酒吧,就在我們家小區附近,只請了幾個比較好的朋友來玩,都是我熟悉的面孔,盧昀,劉錦還有杜遠風,他們都帶了女伴。
嫂子!盧昀的女朋友是個小女孩,看上去很純真,她一進來,就一副很害羞的樣子,忸怩地走到我身邊,叫了我一聲。我笑看著她。
小北不能來,就讓她們陪陪你!肖給我拉了拉外套,然後瞧著盧昀幾個人,霸道地說,還不把東西拿出來!
盧昀和劉錦笑了笑,都讓女朋友拿出了禮物。一個,是只很漂亮的鑽石蝴蝶胸針,一個,是條白色的古典蕾絲披肩。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然後肖側過身橫擋著他們,親手給我披上披肩,胸口亮鑽的彩色光斑,正好落在了他的臉上,他很認真地別上胸針,然後抬頭看著我,咫尺的距離,我們很自然地淺吻彼此。
嫂子,這是我的心意,你收下!待我們分開,杜遠風便拿出了一個十分精美的長方型錦盒遞給我,裡面放著一把純銀小刀,我將之出鞘,嗖一聲,在酒吧昏淡的燈光下,看到了刀刃兩面所銘的字:蒼茫半生,回頭如故!
心裡一陣緊,我抬頭看著杜遠風,意識飄忽地說,謝謝!
這時,肖皺起了眉,杜!聲音裡帶著些許不悅。
杜遠風笑了笑,說,嫂子,你不喜歡嗎?
你還說!肖說著就真有點生氣了,瞪著杜遠風,我早跟你打過招呼,別送些讓她傷感的東西!
我趕緊拽住肖,不是的,我很喜歡,不要這樣!
肖回頭,摸了摸我的臉,嘴裡輕喚著我的名字,思盈……
這一天,不是節日,也不是紀念日,也不是我的生日,僅僅是一個很平常的日子,在這個日子裡,肖的好朋友都慎重地來見我,每個人送了我一份禮物,每個人真誠地叫了我一聲嫂子。而我除了淡笑,就是回頭望著肖歡。
最後,肖執起我的手,目光落在那枚越來越盈亮的結婚戒指上,很久都沒有移開,我一驚,生怕他又將戒指給扔了,於是忙想抽回手,可他就是緊緊纂著,沒有一絲鬆動。
肖,不要!
我低聲乞求,我只知道,幸福並不是建立在對過去的抹殺之上,我雖可悲,但從不需要刻意而為的遺忘,也不想迴避已經存在的事實。所以我不要他除下這枚曾經見證我們婚姻的戒指,我不要。
肖卻一笑,伸出手,很認真地,在我的無名指上,戴上了另一枚戒指。那戒指上的鑽石很小,但是很漂亮,娟秀,透著一股靈氣。
他握著我的手貼在心口上,說,程思盈小姐,你願意讓我照顧你一生一世嗎?
我眼睛一紅,不由轉了轉眼珠,逼回些酸楚的眼淚,我回,老公,我願意。
然後他抱著我,我的手穿過他的背,繞上他的肩膀,緊緊地纏著他,無名指上,我戴著兩枚戒指,熠熠生輝。
我知道,一切,重新開始。
我們回到家剛好是十二點,一進門,他就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屋子裡到處是溫暖的橙光,我坐到沙發上,有點累,抬頭看他,他已經站在浴室裡,熱水器噴出的水,嘩啦啦地響。沒一會兒,他洗好了,僅在腰上圍著條浴巾,我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情況下見到這樣的他,臉一紅,趕緊找了一條毛巾給他擦乾身體。肖的身體很精壯,他是個勤於健身的人,我們結婚以前,他就常在辦公室裡說,身體不好,還玩什麼!
我一邊給他擦,一邊認真地說,秋天到了,你這樣會感冒的!
他沒動,只是低頭看著我,然後悄聲問,到房裡去,好不好? 7
我一陣驚,手中的毛巾掉到了地上,沒敢抬頭看,他呵呵笑了起來,垂在腰上的大手輕輕一挑,解開了圍在自己身上的浴巾。
我趕緊轉過身,可是背上,立刻感覺到他胸膛的溫熱,他貼著我的耳朵問,到房
裡去,好不好?
我像著了魔,意識不受控制,呆呆地點頭。
女人,真的很軟弱,這種情況下,更加軟弱。
女人,真的很容易幸福,這樣的擁抱,就已經覺得幸福。
臥室裡,燈光也是桔色的,但是更加昏暗,溫柔,旖旎。我躺在床上,目光穿過他的肩膀,看到了高高的屋頂,頓時發現我們於這世界是多麼渺小。渺小得生就了尋尋覓覓。
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游移,濃重的呼吸不時吹開我的頭髮,讓我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肖,還是算了,放開我吧。我的身體已經沒有感覺了。
我側過頭,不知道為什麼,偏在這種時候彆扭起來。l
肖歡不說話,也沒有放開我,他抱得更緊,被子裡暖乎乎的,熱氣將我的臉染紅,他深深淺淺地吻我,在我身體的每個地方留下痕跡,但他總會回頭纏上我的唇,舌間濕滑甜蜜。
他的手撐在我的身體兩邊,分擔著他的體重,他不停地說在我耳邊說,不要,我有感覺,你聽到沒,思盈,我很有感覺。我不停手,我停不了。
我昏昏沉沉的,身體有時有感覺,有時又是麻痺的,有時我可以聽見他的話,有時我又聽不見,但是他反覆地說,於是,我反覆地聽見了。
他說,我愛你,思盈。
啊,這時候,我多想回應他,回應那句在心裡已經說了千萬次的話,可我偏偏已不能控制自己,他給我很大的,持續的快感,無論心靈還是肉體,都變得那麼快樂,我只能抓著他的肩膀深深地呼吸。
他的情慾和肉體真的只在這最後的時刻不再顯得猙獰和報復,他的粗暴和掠奪也不再是源源不斷的冷酷和凶殘。
他的吻潮濕,像踏雪的鞋履,在雪上印下痛苦的標記。
他的唇上沾我的淚水,鹹鹹的悲哀的淚水,不斷傾訴著絕望和憂愁。
這不是一場唇舌之戰,也唯一不是一次煎熬般的接觸。
他有所動容,即使是那麼短暫的一瞬間,我心甘情願付出了一生的柔情。我知道像我這樣一個庸俗的女人,所追求的永遠也不過於此。
我得到了,於是,我滿足了。
那是個難忘的夜晚,從那一夜開始,我和肖歡在一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開心,但是越開心,之後的寂寥就越深重,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就像我的血液逐漸乾涸一般讓我疼痛。
11月初,我住進了醫院,陷入高頻率的昏迷。
肖歡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好以後,便在病床邊存步不離地守著我。
你累不累!
清醒的時候,我總會問他。
不累!而他總是一笑。他的頭髮很凌亂,我知道他除了在必要的時候回公司處理事情,其他時間都是在醫院裡看著我。
我們的對話不多,我醒來時總是朝他笑一笑,他就在我的額頭上親一下,輕輕捋順我的頭髮。然後我就繼續昏迷,帶著一點微弱的意識飄忽著。
醫院裡很多護士都很羨慕我,我成了她們眼裡最幸福的彌留者,擁有完美的丈夫,以及全心的呵護。她們常常會忍不住對我說,肖太太,您先生對您這麼好,這一輩子也算是值了。
可其實,我很怕別人對我這麼說,因為那意味著沒有人為我的離去感到惋惜。那麼多來來去去的旁觀者,他們都感慨於我所得於我所終已是一種圓滿。而這讓我覺得難受,人情之冷,常常令我害怕,萬一我死不了,這一切將會怎樣崩毀。那,真可怕!
就這樣,愛情成了一種患得患失的迷惑,尤其是接近尾聲時,更加難以把握。
誰也不知道,我每次清醒過來,都會有不同的感受,有時是一種幸福,有時是一種酸楚,還有不甘,無奈,難捨,以及,漠然,那是一種離世者必有的漠然,擺脫了現實的狹隘,對萬丈紅塵輕輕一笑,一無所謂的漠然。
而這種漠然,只有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才會消失。
我看到他的時候,就只想笑。
他看到我的時候,就想親吻。
他覺得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最幸福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親吻,相濡以沫,互相溫慰。
他說,這就是男人。
11月的某一天,我再度醒來,精神卻意外地好。臉上也出現些少有的紅潤,我坐在床頭,自己伸手打開了窗戶,一陣秋風進來,吹醒了趴在床邊的肖歡。
他猛抬起頭,看到我倚著床頭對他微笑。
他呆了好久,才說,你醒了!
恩,我想吃點東西!我說。
他又呆了呆,我見他的嘴角忍不住笑了起來,嗯,我去給你買!想吃什麼?
隨便……,就稀飯吧!我還不想沾油。
我往後靠下,然後拍了拍床邊的空位子,你快去快回!
恩!他轉身就走。
我最喜歡的,就是他的背,英挺,他穿著那件白色的毛衣,領子上,還落著長長的碎發,他轉頭時,總會抿抿唇,帶動脖子上一處
我看著他,輕輕地閉上眼,等他回來。
砰!
可是,我還來不急沉澱自己的思緒,就聽到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響動。接著便是勸架的聲音,肖先生,小李是新來的,不懂事,但他也是好心,再說,這裡畢竟是醫院,您就消消氣!別計較了!
然後是沉默。
卡嚓,門開了。c
怎麼了?我坐起來,進來的是肖歡,他握著拳頭,一臉烏青,狠狠地坐到床邊。
肖看著我,忽然抓起我的手,一隻手抓著,用力了一下,再一下,然後兩隻手抓著,兩隻手一起用力。疼嗎?他問。
我點點頭,疼!其實我已經沒有感覺了。
李醫生怎麼得罪你了?我問他。
他搖搖頭,不肯說。
我的稀飯呢?我又問。
叫了個護士給你買來!
……我靠在他懷裡,伸出一隻手到他的毛衣裡面,他一顫。
我的手冷嗎?我瞧著他。
他搖搖頭,不冷!
我的手滑到他的腰上,然後反手一拽,翻出了一角毛衣內裡,上面縫著一個小布條,已經捲了起來,我伸出另一隻手,把布條撥開,上面繡著三個字——程,嗯,盈。5
他看到了後,臉上一陣抽搐,應是覺得太傷感,可是這段時間以來,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酸澀,所以他只是瞇了瞇眼睛,什麼也沒說。
我拿起旁邊茶几上的小剪刀,移到布條上面,卡嚓一聲,剪下了我的名字,然後纂在手裡。他皺起眉毛,幹嘛剪下來?
繡得不好!
給我!
不給!
給我!
不給!
……他生氣了。
我會給你別的東西做紀念的!
什麼東西!他問。
讓我想想……
還要想!
恩,要想想……我說。
這時候秋風又吹進一陣,我們的頭髮一起飄動,像水。
他於我沉溺了,我於他將別了。
李醫生,怎麼惹你了,人家這麼久以來一直很照顧我,你這樣發脾氣,給我積怨啊!待到風去,我悄聲問。
他亂說話!他的口氣很不好。
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閉上眼,他說你這是迴光返照,隨時會去了,要我別到處走。買東西就讓護士去!
我咯咯笑了起來,原來這就是迴光返照啊,一直很好奇,不過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吶!
肖歡沒說話,還能說什麼。
我的樣子一定很醜,不過沒有關係,不會永遠這麼醜下去。肖就在身邊,不曾離去半步,只要抬頭,他就會吻我,酸酸甜甜,不帶慾望。
這種時候,我只覺得好安靜,好輕鬆,沒有痛苦,原來,這就是迴光返照。
我真正離開的時候是11月23日,深秋,別離的季節。^
那天,他接到小北的電話時,我就醒了。正好是中午,醫生和護士都不在。房間裡就我和他,我聽見他跟小北說,還是那樣……,不會的……,啊,她醒了,你要不要和她說句話?
那邊似乎沉默了一下。
哦!肖聽完了,說,那好吧!隨便你。然後就收了線,
是小北的電話?我問。
恩,她說正在做檢查,過一會再給你打過來。
我笑了笑,對他說,把窗戶打開吧。
他握著我的手,緊緊抓著,然後對著門大喊,護士!護士!把窗戶打開。他很凶,這段時間一直這樣,所以值班的護士進來的時候,一臉的怒氣,卻只能隱忍不發,她粗魯地推開窗戶,然後狠狠瞪了他一眼,便扭著身子走出去。
好凶的護士!我說。
手背上一涼,他不輕不重地咬著我的手,咬得上面一排又一排牙印,然後回答說,我們不理她。
我看著窗戶外,枯黃的樹葉繽紛飄落,忽然間,我發現,流逝也是一種美,一種鑽心的美。我回頭對肖說,怪我小的時候不好好唸書,長大了後是個傻瓜,明明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卻不知道從哪說起!
他抬起頭,眼裡都是血絲。
我收回被他握著的手,放到了被子裡,選了個最端正的姿勢躺好。
他呆了一下,冷嗎?說著就要關窗。
我閉上眼,我說,很小的時候,看過一首詩,記得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大概是這麼說的……
我說這話時很累,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說完,反正我很累,我一邊說,一邊看著他,直到,什麼也看不見,我墜入了黑暗。
那個時候,我還在想,我的話,到底有沒有說完。
可是,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如果於重山中離開你,
我要回來,
穿越糾纏的叢林,
化為百靈,
回到你身邊!
如果於大海上漂離你,
我要回來,
劃過猖狂的波濤,
變作海鷗,
回到你身邊!
我若迷失在草原,
我要追回你的腳印,
化做麋鹿,
踏遍千山萬水,
回到你身邊!
可是親愛的,
我偏偏是在,
牽著你的手時離開了你,
所以,
我只能對你說:
願這這一生,
將我永遠忘記!
葉落了,我知道,不久之後,春再回,已不是我的季節。
肖歡,我真的曾想問過你,這一生,春有幾度……
故事完了,你看了感覺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