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馬向著定州城奔騰而去。定州離潭州不遠,只要一天的路程。兩人日夜兼程,傍晚時分,便到了定州邊界。
歐家碧和白紫蘇下馬,到路邊茶棚歇息。前面二十里便是閃紅峽谷。秋風蕭瑟地吹著,彷彿一夜之間,萬物褪去綠色春容,全換上了蕭瑟秋光。
「夫人,喝點水吧。」
紫蘇手緊緊地抓著馬鞭,站起來道:「不喝了,我們還是快些趕路吧。」
「夫人!」歐家碧壓低聲音喊了一聲,將紫蘇拉到座位上坐定。低聲道:「這裡土匪經常出沒。我們小心些才是。再等等看,如果有商旅從定州方向過來,就說明那二十里路是安全的,如果沒有,就說明那邊有土匪盤踞。我們只能打道回府。你我兩人怎麼也不是土匪的對手。」
紫蘇怔怔地坐著。半晌,喃喃道:「他不會這麼容易就死了吧?這個混蛋!」
歐家碧訝道:「夫人為什麼不見悲傷?」
紫蘇接過歐家碧遞過來的茶碗,喝了一口,斜看歐家碧:「姐姐跟侯爺那麼多日子,怎麼也不見悲傷呢?」
紫蘇見歐家碧不回答,便說道:「我知道,我們的焦急和悲傷都在這裡!」紫蘇手摀住了心口,微微一笑,道:「再說,悲傷有什麼用,悲傷得呼天搶地,侯爺就能突然蹦出來麼?」
歐家碧點頭,認真道:「夫人最對我歐家碧的脾氣!」
一趟車隊緩緩駛過來。前面車上堆著杖鼓、板鼓、篳篥、拍板、笛、琵琶。後面是一輛馬車,馬上青色木門緊緊地閉著。十來個人徒步跟在馬車後面,俱是滿面風塵,灰頭土臉。
原來是一家戲班。
戲班車隊在茶棚停下修整。待所有人坐下,茶棚夥計趕緊迎上去,沏茶,倒水:「諸位是從定州方向過來的麼?那邊聽說剛打了杖,死了不少人哪。連涪陵侯都失蹤了。」
「地!甭提了。老子命差點丟在閃紅峽。」一個粗噶的聲音憤憤響起。說話的青年漢子似乎是扮演小丑角色,碩大的頭顱安放在小小的身子上,幾乎看不到脖子,佈滿麻子的臉因氣憤變得通紅,看起來十分滑稽。
「前幾日,為了迎接寧王,定州城守請我們戲班來搭台唱堂會。可是台搭好了,寧王非但不領情,反而將城守抓了,將我們戲班趕出了定州城。說什麼大戰在即,不容鋪張浪費……我等只得連夜趕路離開定州,誰知,誰知走到閃紅峽時,竟然遇到了打仗。官家打仗,刀子可不長眼睛。我們躲在草叢裡,閉著眼才躲過這一劫。」
歐家碧和紫蘇對望一眼,開口問道:「那戰事昨夜便結束了,閃紅峽谷離這裡不過二十里路,你們竟然走了半天?」
紫蘇忙問道:「是哪方人馬襲擊了涪陵侯,看到了沒有?」定州周邊散佈著土匪,農民起義軍,不下三十個寨子。
「嘿,兩位姑娘,你們讓我先回答誰的問題呀?」那人看了看紫蘇,又看了看歐家碧,登時覺得眼前兩個美人兒美不勝收,令人賞心悅目,搖著腦袋說道:「咳……說來不怕諸位笑話,我們也是兩個時辰前才知道戰事結束了……當時,我們在道上就看到前方火把照得夜空通明,知道有軍隊行進,便躲進了草叢,想著等軍隊過去,我們再出來繼續趕路。涪陵侯人馬行進速度很快,很快就從我們身邊過去了。我們正要從草叢裡爬起來,突然就聽到那些官兵嘶啞喉嚨大喊,『有人突襲,快撤!』接著涪陵侯人馬便從前方撤了回來。馬蹄聲在我們頭上爆炸似的……」
那小丑說的如此逼真,紫蘇跟著他的敘述,彷彿親臨現場。紫蘇的心彷彿被什麼揪住了。
她還是惦念孤北臣的,這份惦念連紫蘇自己都沒有想到,會這麼深。身子給了他,難道心也在慢慢地容納著他麼?紫蘇想到這裡,突然覺得渾身虛冷。她想,我一定要找到他,跟他好好說清楚,問問他對我是個什麼心意。
那扮小丑的說到這裡,擺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你們說奇怪不奇怪,當時我趴在草叢裡,只聽到有嗡嗡的聲音在頭頂上響個不停,卻沒聽到有人嘶喊。你們想啊,這年頭嘴硬的英雄還是少的,臨死前殺豬似地嚎上兩嗓再正常不過,可是我就沒聽到有一個人叫喊。後來甚至馬蹄聲也聽不見了。我抑制不住好奇,就扒開草叢往外看。乖乖……那簡直是一片人間地獄……照理說,能殺死這麼多人,而且沒叫一人漏網,定然有很多人才是,可是,我卻只看到一個人,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他提著滿是血的劍,將劍插入一個銀甲兵士的身上。那銀甲兵竟然動也不動,任人宰割。然而所有的銀甲兵士彷彿被人施了定身術,都是動也不動。那殺手就這麼一劍一劍地殺,沒有遇到任何抵抗。我目瞪口呆,足足看他殺了幾十個人,突然,他的劍在月下閃著慘碧的光,在我眼睛上一晃,我才回過魂來。我趕緊窩在草叢裡,哆嗦如篩糠,再也不敢抬頭看一眼……」
扮小丑的說到這裡,哇地一聲吐出一堆穢物,眉毛鼻子皺成了一團:「想想啊,幾千個人,全都靜靜地不說話,不動,只任人像殺雞似地殺掉,可怕不可怕?我等自然待在草叢裡再也不敢動的。一直到寧王的人今早來清理戰場,我們才知道那殺戮結束了……」
「不動?不說話?就這麼被殺?」歐家碧難以置信地看著那扮小丑的:「這難不成是定身法?」
「住嘴!」紫蘇將杯子攢到那小丑身上,眼中晶晶亮亮,有淚滾動:「胡說八道,他才不會死的這麼窩囊!」
小丑橫眉倒豎,幾乎從凳子上跳起來:「怎麼,小姑娘不信我所說?人真的全被殺死了嘛!三丑要是有一個字瞎編,讓三丑天打五雷轟!」他可不知道眼前坐著的就是涪陵侯的夫人。人大抵不願意聽到噩耗的。難免會遷怒那個傳遞噩耗的人的。
「你再說一遍看看!」紫蘇雙目血紅,倏然站起,狂怒的氣勢壓得三丑一陣眼暈。
三丑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滿臉委屈地叫道:「你,你……有話好商量,小姑娘發起怒來,跟個母老虎……」
突然一聲喝到:「死大頭!」
不知什麼時候,茶棚裡坐了一個銅紅衣袍,形態浪蕩不羈,滿臉戲謔冷笑的英俊男子,還有一個青衣綸巾,溫潤如玉的雋秀書生。簡陋的茶棚頓時有了蓬蓽生輝之感。
那銅紅衣袍的男子兩眼斜睨著三丑,閒淡如剔指甲,淡淡道:「再說,老子一掌拍死你!」
三丑渾身一抖,那人說得漫不經心,可是三丑直覺上認為,他貌似真會說到做到。
那雋秀書生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三丑心想,這位公子笑容和善,一定不像那銅紅衣袍的男人那麼乖張。就對著那雋秀書生搖著大頭,友善一笑,十分靦腆,也十分滑稽。
那雋秀書生嘴角咧得更開,眼睛看著三丑,口中卻對著那銅紅衣袍的英俊男子悠悠說道:「爺,你說誒,咱們讓他屁股開花,還是腦袋見紅?」
三丑委屈地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了。這年頭怎麼遇到的不是稀奇古怪,恐怖至極的事情,就是這麼群姿容不凡,卻不講道理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