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六年的時候,夏雲深看著身前那一群餓的面黃肌瘦,卻依舊誓死效忠的將士,沉沉而笑。
數年征伐,從一開始的勢如破竹,到夏玨死後,他的舉步維艱。
初始,他以為自己能夠成功的收復夏玨的勢力,誰知道邊塞那些蠻夷部族,根本就是一群茹毛飲血的瘋子。
打起仗來,絲毫不受約束,想要如何,便要如何。一路攻城略地之後,封王拜相尚且不滿足,依舊還想要著和他分國而治,每年只上歲幣。
這也就罷了,這場仗,從一開始,他就是打著戾帝殘暴不仁的旗號。可他下屬的那些兵馬,這些蠻荒人,一旦攻入一個城池,就必然要屠戮百姓,凌辱女子,老弱婦孺,皆不放過。
如此一來,他的名聲,在民間中大大受損,夏桀卻依仗著京中以及江南之地源源不斷運來的糧草,哪怕是他用大軍圍城的時候,也會保障城中百姓的衣食無憂。
這恰恰,就是他最緊缺的。
聽說,那些糧草,尤其是近兩年的輜重,都是她親去江南,說服那些南地富商,自願捐獻出來的。而夏桀所要做的,就是要在平亂之後,給這些富商一個小小的爵位,再為這些人立一個功德碑,將這些人的名字都鐫刻在上面,名垂青史。
多好的主意,為商者,地位低賤。
能有一個爵位,還能被後世稱讚。
如此一來,不用官府強行徵糧,強行舉行募捐會,那些豪富之人,家中囤積有無數米糧的地主都爭先恐後的拿出來家中的糧草財物,唯恐落後了一步。
而他,本也可這樣做,但即使如此,也已經失去了先機。
夏桀實力大增,無糧草輜重的後顧之憂後,士氣如虹,民意大漲,一舉從他手中奪走了數個重鎮。他實力受損,佔據的數個州府中,那些富商已經看出他顯現敗勢,都將財物轉運到深山中隱匿起來,唯恐和他扯上關係,這樣的他封出去的爵位和承諾,也不過是一紙空話,起不了半點作用。
一步錯,步步錯!
到了如今,他已經接連敗退,半年之間,沒有打過一次全勝之仗。
手下的兵士每一次趁著兩軍對陣的時機,佯裝戰敗被俘,藉機投敵的人越來越多。
直到三個月前,他帶著僅剩下的五萬人,被圍困在愴城這裡,後方被夏桀派出去的右翼兵馬截斷退路,前面是夏桀的親自領軍。
進退無路,戰敗,已經是必然的結局了。
這三個月裡面,全軍上下,無糧可食,軍營中,已經有人暗地裡將死在戰場上的將士屍首帶回來,做充飢之用。
他看在眼中,偏偏無能為力。
青山居士看著夏雲深的沉默,深吸一口氣,跪在地上,字字沉沉道:「殿下,請您速速隨雲衣十三鐵衛離開。」
夏雲深閉目,再睜開時,眼底是一片嘲諷之色,「離開,去哪裡,像野狗一樣,東躲西藏,還是隱姓埋名,就此過著不人不鬼的日子!」
如果注定落敗,他寧可一死。也絕不過這樣的日子。
一名將士站出來,高聲喊道:「殿下,您乃是先帝的嫡長子,身份尊貴,如今蒼天無眼,護佑戾帝妖妃。您就應該先行離開,等待時機,再回來收回江山。」
夏雲深眼神飄忽的望著遠方的城牆,上面站滿了滿面紅潤,精神矍鑠的將士。而自己這一邊,全都是殘弱之人。
對面的那些兵士們,應該知道,他們快勝了吧。
夏桀和她,此時是不是在房中,擁在一起,等待著他戰敗的好消息。
漪房,漪房……
心裡反覆迴盪著這幾個字,已經記不清楚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面容漸漸變得模糊,原來時間才是這世間上最強大的,哪怕是那般愛過的女子,那般傾國傾城的女子,也會被時間的鋒利,割裂的面目全非。
可是為何,她的名字,依舊在他心房裡面,反反覆覆的迴盪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哪怕是在戰場上揮起屠刀砍向敵人的一刻,也會念著這個名,想著那個女子,會不會看到自己最殘忍的面目。
這幾年,青山居士已經看見太多次夏雲深這樣恍恍惚惚,如醉死一般沉溺的神情。
他覺得心裡發苦。
果然,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孩子,還是走上了他的道路。
半生癡愛,一生想念。
時也命也!
那個叫竇漪房的女子,的確是妖妃,不過,不是亡了夏桀,是亡了雲深,成全了夏桀。
若不是這個女子,讓雲深一度理智全失,甚至打亂了後宮格局,直至牽動前朝。也許,雲深和夏桀這場爭鬥,未必會用戰爭的方式解決,雲深,也未必會輸。
可雲深,終究還是不恨她。甚至為了她,用那種方式處死了華雲清。
軍營中的兵士,都說雲深是心中愧疚,用那樣殘佞的方法處死了髮妻,所以才要找高僧封著華雲清的魂魄,生生世世永遠被囚禁,不能轉生。
只有他這個當師傅的才明白。
雲深不是擔心自己,而是在擔心著那個女人。
輸了江山,輸了一切,到了現在,即將輸了性命和驕傲,敗在最恨的人手上,依舊還是想著她麼。
早知道雲深執念如此之深,當初,也許就該在看出雲深對那個女子動情的苗頭時,趁著戾帝還未對那個女子專寵,也動了真情前,想辦法將那個女子從宮中弄出來,送到雲深的身邊。
如今,一切,都晚了。
想到自己曾經的諾言,青山居士站起來,揮退了其他的人,望著夏雲深良久,忽然淡淡道:「深兒,你走吧,走的遠遠的,不管是留在青山在也好,還是從此天涯隱世也好,你總要留下自己的一條命。」
夏雲深就笑了一聲,手指著頭頂的天空,悵悵然道:「師父,天下之大,已無孤容身之處了。」他頓了頓話,眼神料峭,「何況,師父難道不記得了,從小您就教導孤,一定要登上皇位,一定要當皇上,這樣,您和孤,才對得起母后的一片心意,才對得起母后那麼多年的忍氣吞聲,冷宮歲月。」
青山居士一滯,「深兒,你母后,是為了你好。」在那個時候,若是深兒身為嫡長子,卻沒有雄心壯志,恐怕景安帝早就不會留下深兒了。
畢竟,當初景安帝之所以願意保護深兒,留下深兒,就是因為先皇的那份遺詔,只有深兒,才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才能和夏桀對抗。若是深兒不在,皇位就永遠是夏桀一脈的了。
所以,若是深兒當時表露出不願意做太子的意願,恐怕,最先容不下深兒的,就是景安帝。
誰又能想到,多年謀算後,深兒的命中,會出現竇漪房這個命定的劫呢。
而且,翻雲覆雨,深兒就是逃不開啊。
夏雲深斂眸低低的笑了一聲,定定的看著對面,這三個月來,他常常站在這裡。
以前,他也常常這樣看,兩軍對陣的日子裡,知道她就住在對面的城中,他便這樣細心的凝望,用性命去望著。期盼著哪怕是一個眨眼的光景,她會出現在城樓上,能讓他看上一眼。
可過往,他多是帶著一些怨憤和不甘的。
怨憤上天的不公,不甘自己終究得不到她。
到了如今,被困在這裡,敗局已定,他望著對面城樓的心,反而平靜下來。
他不再期望她會出現,畢竟城樓上太過危險,她不該出現。他只是想這樣看一看,看看她正在生活的地方,在最高的地方,望著她最可能出現,也是他能離她最近的地點,靜靜的看著,吸入和她一樣的氣息,吐出縈繞在心頭的傷。
「師父,你說她此刻在做些什麼?」
青山居士無言。
夏雲深似乎也並不需要青山居士的回應,他自顧自得絮絮叨叨下去。
「我以前總在想,這一生,只要有了江山,便什麼都能得到了,所以為了江山,犧牲什麼,失去什麼,都不要緊。」
他唇角舒展,露出一抹牽強的笑,「後來,遇上她,我又想,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我不在乎她的貞潔,等著我坐上龍椅,再把她搶回來。不管是安置在宮裡面,還是放在外面的別院,都可以。我也就不會這樣日日夜夜想著她,念著她,難以安枕了。」
「可我後來才知道,有些人,是你不能利用,不能犧牲,不能捨棄的,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哪怕江山,都不可以。」
夏雲深就眼瞳深深的靜謐著道:「師父,你說,在這場仗一開始的時候,我就告訴夏桀,他若是將她給我,我便帶著她遠走高飛,再也不和他爭了,夏桀會不會答應。」
青山居士依舊靜默,夏雲深卻已經自己回答了自己。
「夏桀必是不肯的,他將她看的比什麼都重。怎麼會肯,我不如夏桀,不如夏桀,東宮那一場相會,我還想著利用她。」
夏雲深閉了雙目,臟腑裡,絞縮的疼痛,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頻繁。
這樣也好,有夏桀在,他縱使死了,也能夠安心!
雙目倏的睜開,夏雲深看著青山居士,語氣平靜的道:「師父,是否離開之事,孤已經有主張了,您先下去吧。」
青山居士看著這樣的夏雲深,不知道為何,心裡面,湧起一陣強烈的酸楚味道。
隱隱約約,他能夠猜到夏雲深做出的決定。可他,無力阻止。
縱使他才智傾天下,也無法改變這場仗的結局了。而雲深,是皇家人,從小高高在上,即使一直處在夾縫中生活,血脈裡,也依舊傳承著大夏皇族的驕傲和自負。
隱世,逃跑,顯然都不是真正的皇族子弟所能夠容忍的。
所以那個選擇,縱使殘酷,卻真的是唯一的選擇。
大概這個番外海游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