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是緬懷過往的時候——他吐口氣。「剛聽你們家小姐說,江叔已不是窖裡的大酋?」
沒料到他會這麼直白地問話,時恬兒跟江叔表情都有些驚訝。
兩人互望一眼,時恬兒知趣退開。
「我窖裡還有事,江叔,麻煩您招呼四爺。」
「當然。」江叔望著寧獨齋微笑。「真的是好久不見。這六年來,少爺常在我們面前說起您。」
寧獨齋點點頭,心思卻不在江叔的話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話頭明明是自個兒提起,可當江叔想說時,他整副心神卻黏在時恬兒背影上。
說也奇怪,向來不在意女人的他,硬是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站在酒窖裡的她,看起來無比神采飛揚,整個人像在發光一樣。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而且,她今年才十八。
恍恍惚惚地,他回憶起自己十八歲時在做些什麼——他常待在灶房跟掌櫃爭吵,還纏著二師兄過招,老被師父叨念要多熟悉各家飯館的優缺,還有各地盛產的食材——他的十八歲同樣不輕鬆,但就沒她那麼神采奕奕。
他忍不住想,至親哥哥的死,難道不會在她心裡留下些許陰影?
江叔一瞟他側臉,又看看自家小姐,原本開啟的嘴巴又立刻閉上。
這時的時恬兒正拿著杓子嘗醪,兩人都聽見她說:「恐怕還得等上一天。」
直到她纖麗的身影消失在窖底,江叔才又說話。「小姐是我們酒窖的瑰寶,堪稱是百年一遇的釀酒高手。」
寧獨齋回頭看著江叔,表情摻雜著不信與疑惑。
「難以置信。」他搖搖頭。並不認可江叔的話,因為不合常理。一個才十八歲的姑娘,說難聽點,他吃下的鹽巴都比她吃過的米多,她會有多大能耐?
江叔唇角一勾。「幾年前,我跟少爺初聽小姐的意見,我們也都以為她一個小丫頭懂什麼,可事後發現,我們錯了。小姐十五歲那年,少爺給了小姐一批米跟幾個缸子,教小姐別老是說,要就釀出足以服人的酒。整整三個月,從洗米蒸米到釀造,小姐全不假手他人。開頭我們還當笑話看,可當粗酒濾出來那一天,被笑話的反而是我們!」
「釀得很好?」寧獨齋問。
「那是我這輩子喝過最棒的酒。」江叔吁口氣,那難以言喻的美妙,至今仍深烙在他喉嚨裡。「汗顏,我們窖裡加一加三十人,竟然還抵不過小姐一根指頭。對了,四爺嘗過『春鶯囀』沒?」
說起「春鶯囀」,寧獨齋雙眼立刻放光。「剛才喝過。恕我直言,我認為『春鶯囀』,比你們精心釀造的桂花酒還好上數倍。」
「您說得沒錯,『春鶯囀』確實比桂花酒好。」江叔停了下才又接口:「您知道,『春鶯囀』就是小姐當時釀的酒嗎?」
寧獨齋表情,只能用瞠目結舌形容。「你是說,她十五歲釀造的酒——就是『春鶯囀』?!」
江叔點頭。「我們窖裡的酒釀好到能賣,最少得貯上兩年——您自個兒算算時間,『春鶯囀』是不是剛好合了這條件?」
是,他很清楚時家的酒向來得陳貯才能賣出——這也是「桂花酒」之所以醇郁過人的主因。
「我知道您很難相信,換作是我,要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信。」江叔加重語氣。「可是想想也對。打小姐學會走路,每天都可以在窖裡看見她,我們幾個釀工,包括少爺釀酒時常犯的錯,小姐全都一清二楚。當少爺一給小姐機會動手,小姐特意不重蹈覆轍。您想得到嗎?粗酒釀好之後,少爺和我們幾個人一喝,全都驚得說不出話來。等『春鶯囀』陳貯出窖,少爺一嘗,二話不說,立刻要小姐接下大酋職司,由她領頭釀酒。」
寧獨齋望向窖底,又重回江叔臉上。他相信江叔人品,江叔不可能說這種謊。只是一時半刻,他沒辦法接受——因為,時恬兒是個姑娘。
若她是少年,他的感覺必定不會如此五味雜陳。
不過她的特殊早有跡象,早先看她要求掌櫃不能屈服黑臣虎那幫人,就知她膽識過人。
現在又得知她在小小年紀——十五歲,就獨自釀出「春鶯囀」……老天!寧獨齋輕揉著額頭,先前說要跳進漓江洗眼睛的事,恐怕勢在必行了。
「不好了不好了!」
就在寧獨齋腦子一團亂時,一道喊聲遠遠傳來。
「小姐,您快些出來啊!」
「怎麼回事?」時恬兒自窖底奔出,一張粉臉被熱氣熏紅的她,看起來比枝上的桃花還嬌艷。
不自覺地,他目光定定地停在她頰畔,好半天跑堂的聲音才傳進他耳朵。
「左捕頭帶了好多捕快,嚷著要小姐出去見他!」
一聽見是官差,寧獨齋眉心緊皺。「什麼理由?」
跑堂回答:「說是官府接到密告,有人看見我們偷偷賣酒!」
「肯定跟金家脫不了干係……」時恬兒摘下包巾,回頭望著眾人。「我到前頭瞧瞧。江叔,窖裡勞煩您注意。」
「小姐放心。」江叔回答。
「我跟你一道過去。」寧獨齋一跨步站到她身邊,手指若有似無地擦過她衣袖。
他特有的氣味一下籠罩過來,她驚了一下,心口跳得飛快。他會不會站得太近了?念頭方從她腦中閃過,她立刻斥責自己一句——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些?
她裙擺一提,望著寧獨齋說道:「請跟我來。」
前頭鋪子裡,蓄著黑胡,身形矮壯的左捕頭,正一臉不耐地質問:「你們家小姐呢?喊個人能喊那麼久,該不會乘機給我跑了?」
「我們家小姐絕不可能做這種事。」掌櫃哈著腰說話。「左捕頭,小的特別為您泡了壺明前的碧螺春,還有幾碟瓜果點心,您就湊合湊合著用點——」
「明前的碧螺春叫湊合?」左捕頭得了便宜還賣乖。「想來你們時家油水不少啊?」
「不不不,左捕頭您誤會了,這碧螺春可是是咱小店用來接待上賓的珍品,只是不曉得合不合您口味……」
掌櫃挖空心思討好左捕頭時,時恬兒偕著寧獨齋進來了。
雖說時恬兒年紀輕輕,可她接見左捕頭的神態,卻是十足十的當家派頭。
她現下表情是學哥哥的。雖然接掌時家不過月餘。可因為耳濡目染,她自認表現勉強上得了檯面。
「左捕頭。」她頭輕輕一點。「聽說您找我?」
左捕頭放下茶碗,雙眼微微帶過一旁的寧獨齋——方才黑臣虎提過,說時家多了一名拳腳厲害的幫手,左捕頭心想。應該就是他了。
可左捕頭想,俗話說民不與官鬥,再厲害的角色,遇上官差,也只有俯首稱臣的分!
左捕頭惡聲說道:「剛才官府接獲密報,說你們時家酒鋪惡意違令,私下偷偷賣酒——可有此事?」
「當然沒有。」她表情不卑不亢,也不畏懼。「左捕頭要是不信,大可叫底下人進去搜。」
「不用搜。」左捕頭眉頭一挑。一名捕快突然跑向門外,而後押了一名衣著骯髒、神情堤怯的漢子進來。漢子手上,還緊抓著一隻烙著「時」字的酒罐。
左捕頭衝著時恬兒惡笑。「證據在此,你們有什麼話說?」
她轉頭和掌櫃互望一眼,掌櫃搖頭,表示自己不可能這麼做。
掌櫃心眼雪亮,知道金家老爺千方百計想鬥垮他們時家,哪還會傻到自挖坑往裡頭跳!
「左捕頭冤枉啊。」掌櫃出聲。「這客人手上拿的雖然是我們酒鋪的酒罐,可真的,打自陳大人不准我們賣酒,我們就沒再接過沽酒的客人,而且,這客人相當面生。小的想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我不管你是不是誤會,總之先拿下再說。」左捕頭手一揮。
「來人,把時恬兒給我帶回去。」
「是。」底下捕快齊一圍住時恬兒,根本不給她抗辯的機會。
一見自家小姐被抓住,掌櫃和跑堂立刻過來保護。
「噯!別這樣,小心傷到我們家小姐!」掌櫃徒勞地嚷著。
「不問緣由就胡亂抓人——」她扭動被擒住的雙臂,表情又驚又怒。「你們不覺得太過分!」
亂成一團的時候,自進門就沒作聲的寧獨齋,突然沉聲喊了一句:「住手!」
或許是被他天生的威嚴所震懾,掌櫃、跑堂和推拉著恬兒的捕快們倏地把手鬆開。
寧獨齋伸手一帶,輕易地把個頭不到他肩高的恬兒護到自己身後。
被幾雙手揪拉得頭昏目眩的時恬兒走神,便是看見他山般魁梧的背影,慌亂的心驀地穩了下來。
他的背影彷彿正在跟她說——「不用怕,有我在。」
「你是誰?」左捕頭橫眉豎目。「敢插手官府之事!」
「官府又如何?」寧獨齋斜眸橫掃。「有我寧家堡四爺寧獨齋在此,誰敢動時家小姐一根汗毛?」
左捕頭倒抽口氣,心裡暗啐——馬的,時家打哪兒請來這麼一號人物!
左捕頭並非井底之蛙,堂堂寧家堡四爺——嘖,說不定連自家陳大人都得禮讓三分!
寧獨齋望向仍被捕快擒住的買酒漢子。「我剛才聽左捕頭說,時家偷賣酒給這漢子,碰巧被你們逮著?」
左捕頭胸一挺。「沒錯!」
「什麼時候買的酒?」他發覺左捕頭欲代答,眼一瞪要左捕頭閉嘴。「我要聽他親口答。」
漢子偷偷瞟向左捕頭,似乎想從左捕頭那兒得些指示。可惜寧獨齋大腳一跨,拉著恬兒擋在漢子面前。
無法可想,漢子只好隨便搪塞。「剛、剛才不久——」
寧獨齋咄咄逼人。「剛才是多久?一刻鐘兩刻鐘,還是半個時辰以前?」他刻意問。
得不到左捕頭暗示,漢子只好胡亂答了個時間。「大概——半、半個時辰剛……」
漢子這麼說的理由無他,因為左捕頭就那個時候找上他的。
「這麼剛巧,半個時辰前,我正好在鋪裡,可我沒見你上門?」
寧獨齋直盯著漢子。
被他這麼一看。漢子嚇得一顆心簡直要停了。「我、我我我——」
「還有這酒罐——」他不費吹灰之力搶了過來,然後湊到鼻前嗅嗅。「說是半個時辰前沽的酒,怎麼才這會兒時間,罐裡的酒味就散了?還是說,這罐子是一、兩個月前留下來的?」
左捕頭臉一陣青一陣白。他全沒料到會遇上精明幹練的寧獨齋。早先黑臣虎在時家吃癟,陳大人擔心夜長夢多,便命他想個罪名抓住時恬兒進牢,想說這樣時家沒主兒就散了,怎知突然殺出寧獨齋這程咬金!
「總而言之,酒罐是時家的,時家就得擔起責任。」左捕頭要起狠道:「把人帶走!」
寧獨齋手一擋,一雙眼定定注視蠢蠢欲動的捕快。說也奇,竟然沒人敢再前進一步。
他望著左捕頭問:「現在左捕頭的意思,是覺得寧某說謊,人明明有進來寧某卻說沒看見?」
望著寧獨齋瞇起的黑眸,左捕頭背脊一陣惡寒。說真話,就算左捕頭娘親幫他生了十個膽子,他一樣沒膽當面指責寧獨齋。
先不論寧獨齋背後有著富可敵國的寧家堡,單他一個人,已夠把人嚇得冷汗直流。
什麼叫氣勢逼人、不怒而威,看他一眼便曉得了。
左捕頭擠出笑來。「不。四爺,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然?」他慢條斯理地環視眾人,最後才定定落在左捕頭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