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後花廳,就見蘭香和春花等在門口,「春花姐姐,我渴了,給我倒杯茶來。」
蘭香一把拽過來,渾身上下,前後左右,瞅了一遍,這才說,「我的小姐呀,你怎麼一聲不吭就跑出去呢?你想要蘭香的命呀。」
春花輕聲地說,「還有奴婢的呢。」
雪娘笑著說,「雪娘又不是殺人放火的強盜,怎麼會要你們倆人的命。」
「這園子這麼大,你一個人跑出去,萬一摔著碰著了,可怎麼辦?」
雪娘沒再說話,只是輕輕笑了笑,就往屋裡走去。
平兒進來說,「蘭香姐姐、春花姐姐,老爺讓你們去大廳。」
蘭香和春花一下子呆住了。
雪娘轉過身來,再一次展顏一笑,「你們去吧,不會有事的。」
蘭香和春花臉色灰暗忐忑不安地跟著平兒走了。
雪娘站在梅花樹下,抬起手,輕撫了一下樹枝,呢喃細語,「你是誰?我是你嗎?」
半個時辰過去後,蘭香和春花回來了,笑意掩飾不住,顯現在臉上。
「小姐,我去給你倒茶去。」春花一邊進房間一邊說。
「小姐,老爺真的沒有懲罰我們。」蘭香高興地說。
「爹爹說了什麼?」
「老爺說,以後小姐出後花廳,讓芸兒跟著就行了。」
雪娘聽了淡淡地應答了一聲。
蘭香很奇怪,問道,「小姐,你不高興嗎?」
雪娘看了蘭香一眼,「這是我自己的家,本來就應該這樣。」
說完,裊裊婷婷地走出花地,上了環廊,進了房間,這一進去就沒有再出來,,晚飯時候,蘭香進去叫雪娘吃飯,「小姐,該用晚飯了。」
「從今天起,我和你們的飯食就在後花廳裡做,直到我出去的那一天。」
蘭香一聽嚇壞了,「小姐,小姐,怎麼啦,你的話蘭香不明白。」
「還有,我不出去,誰也不要進來,包括爹娘和哥哥。你去吧。」
蘭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聽完後,急匆匆地跑出後花廳,去了心月廳,把雪娘剛才說的話稟告了雲泰逸。倆人一聽,也驚壞了,趕緊來了後花廳,穿過花地,繞過環廊,站在屋門前,推開外間的門,裡間關著。
芙蓉著急地說,「女兒,你怎麼啦?為什麼要在後花廳單獨用飯?還說不見我們,好女兒,你這是怎麼啦,別這樣,你要急死娘嗎?」
「娘,沒事,吃飯在哪裡吃都是一樣的。女兒只是想靜一靜,想一想。等到女兒想出去的時候就會出去了。」
「雪兒,是不是因為中午爹發怒的事情呀?」
「爹爹,是女兒不乖,女兒知道錯了,既然錯了,就該接受懲戒。爹爹,麻煩你把後花廳的書房設置一道隔屏,讓夫子來給女兒授課。」
天賜和天貴也已經聽到了消息,急乎乎趕過來,天賜依偎在門邊說,「妹妹,你別這樣,你不出來,爹娘會難過的,還有我和貴哥哥會想你的。好妹妹,出來吧。」
天貴也說,「妹妹,快出來吧,你不在,我和天賜也沒心思讀書了。」
「哥哥,你們若是不好好讀書,就和我一樣,自己關自己。然後,雪娘出去後也不理你們。」
就這樣,雪娘把自己關在了後花廳,不管誰來了,也只是在外面說上幾句話。直到第一場雪花悠然落下,朵朵梅花次第開放。
芙蓉正在屋裡拿著幾匹綢緞審視著,準備給三個孩子做冬衣,就聽見外面的嚇人們叫喊著,「夫人,夫人,小姐來了,小姐來了。」
芙蓉一怔,綢緞從手中滑落下來掉在地上,小紅趕緊撿起來。
「娘。」雪娘站在門口。
芙蓉慢慢站起來,隨著淚水的拋落,一聲親暱衝出口,「雪兒,你終於肯出來了。」
雪娘抬腳踏進門裡,跪在母親面前,「娘,對不起。」
芙蓉趕緊扶起雪娘,迭聲連語,「雪兒,不說對不起,雪兒,好女兒。」
雪娘伸出手抹去芙蓉臉上的淚水,笑著說,「娘,是女兒做錯事了,理應受懲戒。」
「小紅,趕緊出去叫人通知老爺,快回來。」
天上的月色正皎潔,雪娘望著,腦海中又想起來那首詞: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這是祖上三姑姑日記中留下的,雪娘第一次讀到它的時候,就潸然淚下,儘管不知道其中確切的意思,可好難過、好壓抑,絲絲縷縷的哀切裹挾住自己的心,幾乎讓自己無法呼吸。
當梅花開遍天波府時,雪娘已經是一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
這天是星期天,學校休息,天貴在書房裡看書,今天,他脫下學校制服,穿了一件淺灰色長衫,越發顯得他穩重而又內斂。而天賜在書堂外打著拳,一套銀白色武衣隨著他的拳腳猶如一條蛟龍上下翻飛著,汗水映照著那雙炯炯有神目光如炬的眸子,真真的是英俊威武。
雪娘在不遠處的梅花樹下撫琴,此時的雪娘仍舊穿起了清朝女子的衣裝,一件對襟小襖,淺淺的綠色上套著一件白色的裌衣,下身也是一件淺淺綠色的長到腳面的裙,柔柔的緞子,動一動,好似湖中水波蕩漾在人的眼窩裡,卻又在那點點紅梅與白梅之間若隱若現著。
一段琴撫過,雪娘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梅花樹,腦海中又跳出了那首詩詞,情緒隨之幽怨起來,若有所思地說:「……為什麼要漸老,為什麼要忘卻……梅花一片一片地凋殘零落,落在心上,片片揪心,花痛花開易謝,春光易老……難道就不可以一直美好,一直不盡嗎?」
打完拳的天賜察覺到雪娘的情緒有些不對,走過去,柔聲地說,「妹妹,怎麼了?」
雪娘淒然一笑,「沒什麼?」
「你的神情告訴我你有心事了?我開始為你擔心了。」
雪娘身子怔了怔,回轉臉來,看著天賜,柔美地問道,「擔心什麼?」
天賜就哀歎了一聲,「擔心你已長大了,我們快要留不住你了。」
雪娘的眼睛裡頓時閃現著幽幽的光,聲音也就哀怨起來,「哥哥怎會這樣的說我,爹娘怎會留不住我,你們怎會留不住我呢,我要去哪裡?還是你想讓我去了哪裡?是哥哥怕我煩你嗎?」
「不是怕你煩我們,是你自然去你該去的地方,似乎那裡還有一個等你的人?」天賜說完話臉上突然露出一絲詭味的笑來。
雪娘站起來,生氣地說,「我去問貴哥哥,問問他是不是也這樣的不想留著雪娘,也怕雪娘煩他了?」
「我想貴哥哥若是看見你剛才那樣的情緒,一定也會是這樣想法。」
雪娘快步走到書堂的窗前向裡面的天貴問道:「貴哥哥,哥哥說——哥哥說……」
看著雪娘急乎乎非常生氣的樣子,天貴微微一笑,「怎麼了妹妹,你天哥哥說了什麼,讓你這樣的急?」
「哥哥說爹娘快留不住我了,你們也留不住我了,還說我該去我自然該去的地方了,說那裡有人等我,我看是他煩我了,想把我送到一個我回不來的地方,這樣就沒人煩他了。」
天貴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雪娘,就想起來《紅樓夢》裡黛玉的樣子: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而此時,雪娘的眉輕輕皺起,眼神迷離而淒然,放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波流轉間課隨時滴落淚珠兒,更像及了那黛玉。
「是啊,我們的雪娘長大了,是要留不住了。」
雪娘安靜了,自己何嘗又不知道,嘴裡呢喃了一句,「貴哥哥也這樣說。」隨後,淚珠兒真就滴落下來。
天貴的心硬生生地疼了一下,「好好好,我們的雪娘哪也不去,我們也哪也不去,我們都在這裡陪著妹妹。」
雪娘回頭看著天賜。天賜笑了,過來給雪娘抹去眼淚,「是啊,你哪也不用去,哥哥是和你說笑話呢。」
東富跑過來,問候著,「少爺,小姐,好。」
「東富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天貴臉上又是微微一笑。
「昨個晚上回來的。太晚了,就沒有去給少爺們請安。」
天賜問道,「東富哥,這幾年外面是什麼樣的呀?是不是比水月鎮有意思?」
東富就說,「外面很亂,打仗,學生遊行請願,這個黨的,那個派的,只有我們的水月鎮是平靜的。」
雪娘就說,「要是這樣的話,以後就不再出去了。」
東富笑笑,又說,「花圃裡的花工說,花圃裡的梅花苗昨晚上都不行了,說是種下去可能會活不了,讓我來問問小姐,是去外面買,還是等明年再種。」
雪娘一聽,臉色突變。
天賜趕緊說,「那就出去買吧,一定要種的。」
雪娘幽幽地說,「其實我知道的,花工給我說過,說是今年不好培育,讓我到外面買,我心裡只是想用家裡的,才等到現在。天哥哥,我們去買吧,這一棵我想自己去買回來。」
天貴驚訝地說,「你自己去?讓東富哥去吧,下平鎮很遠的。」
「不,這最後一棵我要親自買回來。」
「最後一棵?為什麼是最後一棵?」天賜疑惑不解。
雪娘沉吟了一下,緩緩地說,「佛講究九九歸一法,園子裡的梅花正好是八十棵,加上這一棵就是九九歸一。今年也是我的成人年,一切都是這個命理,所以,這是最後一棵,以後就不再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