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晴朗到天空中看不到一絲雲彩的日子,可是當多年後景赫再次憶起那天的時候,記憶中卻仍然充滿了陰霾。
陽光先是透過舷窗,後又透過車窗射進來,穿過了大半個地球,陽光似乎仍然在執拗地想要討好我們的主人公,要努力穿透這個小小心臟裡的雲層,終於,在他從車裡邁出一隻腳的那一刻,他微微瞇了瞇眼,算是注意到了這是一個還算不錯的日子,隨即輕輕回頭,看到一直在自己身邊的夥伴,不知為什麼,這比陽光還要讓他感到溫暖,是的,就是溫暖,哪怕只有那麼一絲,然後努力挺直了身板,邁上了台階。
從這一刻起,這將是另一個世界的另一種生活,是那種他從懂事起就被告知要進行的生活,儘管他從沒接觸過。
在他已經存活在這個世上的十個年頭裡,雖然明知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他會毫無懸念當仁不讓順理成章地進入到這個世界,可是一直覺得那生活離自己還很遙遠,遠到無法想像,遠到即便他已經站在了這裡,意識彷彿還停留在過去的那個世界,儘管,這一路,他一次都沒有回過頭。
一切都遠去了吧,少室山的鳥叫蟲鳴、晨鐘暮鼓、梵音木魚,師傅的嚴厲和不著痕跡的疼愛,多少次完成嚴苛的訓練後疲憊和成就感交雜的快意淋漓,一切的一切,從這一刻起,被永遠的關上了一扇門,然而,記憶的閘門卻不曾關閉,往事一路追隨,陰魂不散,可是,直到站在這裡,景赫明白,他需要和過去做個了斷,哪怕那是他僅有的短暫而快樂的童年,自今而後,他需要承擔起他命中注定的責任,哪怕,他剛剛只有十歲。
十歲,已經不是孩子了,師傅這麼說,就一定是這樣的。
家裡人很多,如果這就是他未來的家的話,景赫還是認得幾個的,比如自己的父母,最熟稔的算是金叔了,他是成泰的父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景赫暗自將他當成了自己的父親看待,因為每次訓練受傷,都是金叔又讓他重新變得活蹦亂跳,他治療的不僅是他的傷,更重要的是,他是最早讓景赫體會到來自上一輩的愛的人,和師傅那掩藏得很深的愛相比,金叔的關懷來得更直接,景赫也是後來長到很大才知道,金叔是一位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韓醫,也是他們家族最可信賴的朋友,而成泰,更是從出生起就在他身邊,如果有什麼人能觸動他的話,也許只有這個小他三歲的兄弟了吧。
景赫的言談舉止中規中矩,表現出一種和他年齡不相稱的穩重,倒是成泰,一路上東瞅瞅西望望,不折不扣的好奇寶寶,剛下山的時候還哭鼻子呢,沒過多久,就適應了新鮮的環境,大眼睛裡盛滿了好奇,是個讓人一眼就會愛上的標準小正太。
「赫兒,這是姑姑。」在景赫覺得所有的人都已經叫過了一遍之後,母親輕輕地提醒他,景赫順著母親的目光看去,一個高挑的女人剛剛走進了大廳,面容清秀,舉止優雅,走路很輕,只是臉頰過於蒼白了一些,如果是按照從小在師傅那裡耳濡目染的眼光來看,這應該是氣血不足的表現,她似乎經不起一陣風,而她眼裡那團驅不散的霧氣讓景赫忍不住皺了皺眉,在行禮的同時低垂了眼眸,不知為什麼,景赫覺得這個家裡的大部分人都是不快樂的,包括這個姑姑,包括自己的母親。
「赫兒,還有一個人要見,跟我來吧。」那個讓景赫很有好感的大家長,也就是爺爺,走過來攬過了景赫和成泰的肩膀,於是景赫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跟著動了起來,其他人自覺地隨行,一群人浩浩蕩蕩,景赫好奇還有什麼重要的人物是自己未曾見過的,可是沒有讓他處在迷霧中很久,他們就到了一個房間的門口。
那是一個很大的兒童房,大到將房間中的嬰兒床顯得很小,很不成比例,全家人都走進去,也不顯得擁擠,也許這個時候,房間大的好處就顯示出來了,景赫忽然想起和成泰兩個人在嵩山那還不到10平方米的房間,腳步便停了下來,這時成泰已經和爺爺走到了嬰兒床旁,成泰驚喜地回過頭對著景赫說,「赫哥,你快來看她,好小好可愛。」
景赫遲疑了一下,這時爺爺也回過頭,「赫兒,過來。」景赫只好乖乖地走向嬰兒床,不知道為什麼,越是靠近,就越覺得緊張,他見過成泰小時候的樣子,不過那時候他自己也不大,他只對成泰尿床有印象,因為他曾經幫著瞞著師傅,所以,對於嬰兒,景赫的唯一印象就是——尿床。
景赫並沒有站得太近,不過他站立的地方恰好可以看見那個嬰兒的小腦袋,說也奇怪,那個小嬰兒也張大眼睛望著他,兩副長長的睫毛一開一合,隨即雙眼一瞇,小嘴一抿,兩個小手攥成拳頭衝著景赫揮舞起來,景赫的心旋即漏跳了一拍,他也不明白是因為什麼,此刻的他,說不上對這個小嬰兒有感情,只是感覺,感覺她的眼睛就像兩彎月牙,那是他這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的事物,少室山中的月牙兒……
「赫兒,這是妹妹,來,認識一下……」爺爺鄭重地向景赫介紹眼前的這個小人兒,景赫明白過來,這就是爺爺方才說要見的人,看起來比之前讓他認識的所有人都來的重要,景赫有點迷惑,這不過是個小嬰兒,他下意識地轉頭望向母親,她手裡正牽著也是自己剛認識的妹妹——景瀾。
「哦,這個是表妹,是你姑姑的女兒……」爺爺進一步解釋道,景赫點了點頭,「赫兒,你答應爺爺,要像愛護自己的生命那樣愛護妹妹,可以嗎?」爺爺說這話的時候蹲下了身,和景赫平視,那眼神中的托付要比語言來得更有力量。
景赫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保護,他懂,以他現在的功夫水平,對付大他七歲的師兄已經沒問題,這樣的托付和叮囑一下子就激起了這個小小男子漢的保護欲,那是一種被人充分信任的感覺。
從小就刻苦學功夫,師傅說是為了防身,除此之外,他不知道他每天那麼努力是為了什麼,也許只是因為慣性,也許是他骨子裡的爭強好勝,總之,在他這一輩師兄弟中,已經找不到對手之後,景赫沒有絲毫的成就感,空有一身武藝,仍然很茫然,而今天,眼前這個和藹的老者還是第一次讓他感覺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他是很急切地想從這個陌生的環境中尋找存在感的,這對他來說,相當重要,於是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只是這麼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卻是一個要綿延一生的承諾,眼前的這個小嬰兒,從此往後,注定要在他的生命中紮下根來,佔據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心,就算是為了她付出生命,他也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也許是因為他此刻的承諾吧,也許是因為別的,總之,他是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