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的門被碰中了那個機關,緩緩地打開來。隨之紛湧上錯落的片段,琥珀色的眼眸,尖尖的下巴,細得像黑色絲線的頭髮,還有永遠揮之不去的寂寞的神色。一切都因為這句話而被叫醒了,就在忽然之間,人就明白了。
「是嗎,也許吧。」盛熙淡淡地說,然後在將回憶的門再次鎖上。嚴墨深深吸了口氣,那是醫院獨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吳醫生很年輕,但對待病人的態度和專業性卻算是一流的。同行的還有陪嚴墨一塊去複診的宋嘉嘉。原本嚴墨是謝絕了她要陪自己複診的要求,但宋嘉嘉卻堅持要跟他去。
「我能喝咖啡嗎?網上不是說咖啡對心臟病人來說是不合適的嗎?」嚴墨在吳醫生的辦公室裡開玩笑似的說。
「從醫生的角度不建議你喝咖啡,不過我這裡還有幾瓶果汁。你們坐吧。」
「Kevin,嚴墨他現在的情況是怎樣處理比較好,是不是要動手術?」Kevin是吳醫生的英文名字。
「按病例分析和臨床經驗,手術的必要性是不容置疑的。當然,還得看患者的個人意見以及身體狀況。作為我個人,還是認為到國外的醫院做手術比較好。我之前也跟你們聊過,我的師傅在美國一家醫院就職,他們醫院對這類手術很有經驗,成功率和技術都領先於國內。如果要去的話,我可以當中間人介紹他。」
「嚴墨,那就出國治療吧。」宋嘉嘉焦急地看著嚴墨,「這種事可不能拖。」
嚴墨向吳醫生問道:「你給我開了很多藥,對我的病情還是有幫助吧?」
「藥物只是輔助,你難道聽說過心臟病可以吃藥吃好的嗎?」
「那出國做手術一定會治好嗎?」
「沒有任何手術是零風險的,我不是那種一直沒原則的安慰病人的醫生,你的情況我已經詳細的跟你談過,即使做手術也沒有保證。你的情況……」吳醫生頓了頓,像是在尋找合適的措辭。
「很危險。」吳醫生定論性質地做了個總結。
透過咖啡廳的落地玻璃,醫院主樓的窗戶折射著明亮的光電。將整棟樓都閃成白色了。光點一直紋絲不動,而鬱鬱蔥蔥的綠化帶在風的吹拂下翻起綠色波浪。
「我明白了。」嚴墨說,「我好好想想再跟您聯繫,下次的複診時再見吧。」
「為什麼不馬上答應做手術呢?」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語的宋嘉嘉忽然開聲問。
「我得考慮考慮。」
「你真的很悠哉!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你還考慮什麼,難道你不想快點好起來?」
「當然想,怎麼會不想了。」嚴墨將方向盤往左邊打,車子拐了一個彎駛上另一條路,「只是,並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手術的成功率和愈後都是未知。」
「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應該試試,難道你什麼都不做就好了?難道你不怕死?」「死」字一從口裡冒出來,宋嘉嘉就後悔了。怎麼能在嚴墨面前提這個字呢?
倒是嚴墨完全不介意,繼續平穩地開著車。「我還真不怕死,我怕的是自己死得太早,不能放心的去死。」
宋嘉嘉愣住了,接著她苦笑了一聲,「你是放不下青子吧?我早該知道的,你的世界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你怕萬一在國外手術失敗會丟下青子一個人,你甚至都捨不得丟下青子一個人去國外是嗎?」
「我不想讓她擔心,我也想過自己偷偷地治好了病,這樣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但是經過這次複診,你看到了,這個病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所以呢?」
「所以……」嚴墨眼光飄渺起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青子,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做手術,如果有萬一是不是還可以做點什麼別的……」
「我只知道你不治療是不行的。」宋嘉嘉一字一字地說,「嚴墨,別的我不管,我說的你聽不進去我也還是得說,你不能放棄你任何希望。」
「我的希望……」嚴墨像是在問宋嘉嘉又像是在問自己。
「對,活下去的希望,一定要活下去。」宋嘉嘉忽然抓住了嚴墨的胳膊,「我會盡我一切能力幫你,答應我,接受治療。」
「嘉嘉,讓我想想吧,好嗎?其實我現在很亂,誰聽到這樣的消息都會亂的。」嚴墨溫和地對宋嘉嘉說,語氣平淡得像是說別人的事。
宋嘉嘉的手無力地垂下來,她看著這個開車的男人鎮定自若注視前方的道路,他的心裡藏著太多只屬於他的事。拒絕分享,拒絕敞開。他用所有的溫柔在心裡建了一間小小的屋子隔絕開他的陰暗和沉重,而擁有鑰匙的人,只有一個。
嚴墨送宋嘉嘉回去之後並沒有去公司,他把車開到一家刺青店門口停著。當車子熄掉火的一刻,嚴墨覺得自己身體裡面連接骨骼的各個關節就這麼一下全部鬆開了,像是被撬掉了螺絲的機器,嘩啦啦就垮了下來。
母親離開的那天,也是嚴墨和青子正式開始一起生活的那天。第二天,嚴墨便來了這家店,他給了自己一個六芒星狀的刺青。今年自己的生日,青子也文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刺青,是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嚴墨記得十歲生日的時候,媽媽帶他去了城裡一家高級西餐廳吃飯。媽媽給他點了兒童牛排和法式羅宋湯,卻只給自己點了一杯酒。嚴墨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自從爸爸去世後,家裡的生活一日比一日艱難。他吃了幾口就謊稱自己吃飽了,要把剩下的牛排讓給媽媽。但媽媽卻搖搖頭拒絕了,她的臉上也沒有笑意。
媽媽點了一根煙,在煙霧繚繞中嚴墨學著周圍人的樣子,用叉子往嘴裡一小口一小口地送牛排。
生日禮物自然是沒有的,但青子卻給嚴墨準備了一份禮物。青子將一張白紙上鏤空剪出星空的式樣,還在星空下細心裁剪出兩個孩子的剪影。從背著的書包和蝴蝶結看得出,這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這顆是你爸爸,這兩顆是我的爸爸媽媽,還有這兩個人是我和你。」青子得意的展示自己的作品這麼說著。
媽媽走後的這些年,唯一一個每年記得自己生日的人就是青子了。嚴墨想起第一次見到青子時的場景,那個胖胖的小女孩就這麼孤零零地坐在不知名的墓碑前,她哭得那麼傷心。透過她的傷心,嚴墨好像也看到自己的傷心,父親去世的時候他也曾哭得那麼傷心。
如果我死掉了,青子是一定會哭的吧。如果我死去了,即使是去了天堂,看見青子的傷心也是會哭泣的吧。宋嘉嘉剛剛說:不要放棄活下去的希望。但是她不知道,我的希望只有青子而已。嚴墨這麼想著。
成為誰的必需,也就是誰的希望。
那麼,自己是青子的希望嗎?或者說,自己是青子的必需嗎?
無論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他唯一確定的是也不能讓青子有一丁點傷心的可能。要是生命只剩下不長的時光,也要在青子身邊守護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