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青子一直窩在房裡,對著畫板拿著支鉛筆比比劃劃,深夜裡嚴墨起床上廁所,發現她房間的燈還是亮著的。嚴墨瞭解青子的脾氣,如果遇到製作版畫的時候,簡直就可以用「與世隔絕」四個字來形容,對週遭發生的事情都充耳不聞。
下班的時候嚴墨經過超市,特地買了青子愛吃的魚和水果打算回家好好慰勞一番青子。回家之後,青子照例還是關著房門做自己的事情,嚴墨順手把買回來的東西放在餐桌上。
「啪嗒。」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了,嚴墨低頭一看,原來是青子的手機。應該是之前落在餐桌又被嚴墨無意掃到地上了。
嚴墨撿起手機準備拿到房裡給青子,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條新短信。嚴墨掃了一眼屏幕,發件人的名字顯示的是:段丞。
他為什麼還會發信息給青子?嚴墨久久盯著手機屏幕,難道青子始終還是放不下嗎?他已經給青子帶來過一次毀滅性的傷害,自己決不允許這種事再發生一遍的。
「嚴墨,你回來了?」青子不知什麼時候從房間裡走出來了。
「嗯,你最近在忙我們酒店的那批畫吧?看你辛苦,今天做好吃的給你。」嚴墨換上一副輕鬆的表情說,「你手機落在廚房了,拿去。」
「我正好在找呢。」青子接過手機,「我不在家吃飯了,有點事要出去一趟。」
「要很久嗎?我送你吧。」嚴墨觀察著青子的表情,見青子微微皺了皺眉頭說:「不用的,我不用多久就會回來的,你吃飯先吧。」
說完青子便匆匆忙忙換過鞋子出門了,嚴墨想了想,拿起了車鑰匙。
嚴墨開著車跟在青子坐的出租車後面,電台放著爛熟的情歌,嚴墨關上了車裡的音響。路邊來來往往的行人,五色繽紛霓虹燈照映的櫥窗,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民低聲,以及陣雨欲來的涼風,這一切都透過嚴墨打開的天窗悄然湧入。
青子在一家西餐廳下了車,嚴墨把車停下,跟著青子走了進去。他一眼便看到段丞坐在餐廳的一角。
青子走了過去,拉開椅子坐下,兩人似乎在說些什麼。嚴墨按捺住心頭的怒意,默默地站在角落看著他們。
忽然間青子站起來,然後飛快地朝門口走去,段丞追了上去,在餐廳門口拉住了青子。嚴墨再也忍不住,他大步走上去,一把從段丞身邊拉過青子。青子抬起頭詫異地看著嚴墨,嚴墨別過臉去,狠狠朝段丞臉上揮了一拳。
段丞來不及躲閃,往後退了幾步就坐在地上。
「嚴墨!你幹什麼!不要打了!」青子抓住嚴墨的衣袖喊著,嚴墨卻甩開了她而一味地跟段丞扭打在一起。一時間餐廳門口圍滿了人,直到青子叫來餐廳保安才將兩人分開。
嚴墨粗重地喘著氣,雙手還捏得緊緊的,連青色的關節也凸顯出來。他抬頭看著青子,青子也看著他,明明是面對面站著,中間卻彷彿隔著無形的屏障。
「走吧。」青子拉起嚴墨的手,嚴墨一言不發地跟著青子離開了餐廳。
嚴墨從車裡拿出一包香煙,點燃了一支。他把胳膊支在打開的車窗沿上,朝車外吐出煙。青子打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位上,雨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他們始終沉默著。
「你為什麼要跟蹤我?」在嚴墨抽完一支煙之後,青子輕聲問。見嚴墨沒有回答,青子自顧自地往下說著,「其實我今天來見他,是叫他再也不要來騷擾我了,我不想看到他。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以前的日子,我就沒辦法面對我自己。嚴墨,你可不可以相信我一次?」
嚴墨又點了一支香煙,煙霧絲絲升起,有點像是傾翻在空氣裡的牛奶,嚴墨這麼想。青子從小最不愛喝牛奶,嚴墨只好變著花樣哄她,有時候是一粒糖,有時候是一本漫畫書。當他們漸漸長大,直到兩個人開始過著只有彼此的生活,青子喝牛奶還是需要嚴墨哄。只是她會要求嚴墨說笑話給自己聽,嚴墨向來都不擅長搞笑,反而常常讓青子因此笑得很開心。
「嚴墨,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你是不是還是不相信我,我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你知道嗎?」青子提高了聲音,嚴墨低下頭,他感覺得到青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雨水自天窗落下來,嚴墨默默關上了天窗。夏天要過去了。時間過得這麼快,世界也改變得這麼快,唯一沒有變的是自己愛著坐在身旁的這個女孩。他看著她愛,看著她分開,看著她微笑,看著她哭泣。6歲見到她的時候,嚴墨從來沒有料想過他們的命運會像一顆種子開出的花朵一般息息相關。
而說到底自己仍是孤身一人,青子也是。不能承受孤身一人的命運,也不能承受孤獨的自己,這就是他和青子。
「嚴墨。」青子叫了嚴墨一聲,嚴墨仍是愣愣地坐著。青子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嚴墨把煙頭扔到車外,綿綿細雨裡青子的背影越來越遠。
盛錫看到青子的時候青子坐在路邊的公車站,盛錫停住車,搖下車窗,他看見青子的臉時嚇了一跳,她整個人是那麼憔悴。
「俞小姐,你怎麼了?整個人都淋濕了,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青子茫然地抬頭看著盛錫,她眼角眉梢都是說不清的失落。盛錫下車將青子扶上副駕駛座,然後啟動車子在雨裡朝前看。
「發生什麼事了?」盛錫邊開車邊問。
「沒什麼。」青子的眼睛是定定的,以前盛錫曾經見過的是雙寶光燦爛的眸子,他忍不住繼續發問。「到底怎麼了?你可以告訴我的,真的,也許我可以幫你。」
「我不知道。」青子縮在座位上哭泣起來:「他不相信我,他以為我這麼多年都沒有學乖,我根本就不會再和段丞有什麼的,我也再也不會做錯事,他為什麼就不相信我?」
盛錫把車停在路邊,他捧起青子的頭,青子緩緩的哭泣著。多久了?自己只不過見過這女孩三次而已,這是第四次。有兩次她都在自己面前哭,到底她心裡有多少悲傷的事情?青子一直哭,盛錫心裡很難過。
「他是誰?」等青子稍微平靜了一點,盛錫問道。
「嚴墨。」青子抬起臉來,看著車窗前方。
「嚴墨?我們公司的那個?」
「嗯。」
「你們?」盛錫回想起和青子認識的過程,似乎青子和嚴墨的確有很親厚的關係,卻又不大像是情侶。
「我是個孤兒,嚴墨也算是吧。我們一直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長大,很奇怪是吧?但的確是這樣的,我只有嚴墨一個親人,嚴墨也只有我。就是這樣。」青子擦擦眼睛。「我幹嗎跟你說這些呢?我肯定是傷心得腦子都壞了,你別理我,謝謝你陪我。真的,很謝謝你。」
盛錫在腦子裡消化著青子剛剛說的話,兩個孩子彼此扶持著長大,簡直像是社會新聞裡才有的事情。
「過得很辛苦吧?」
「怎麼會不辛苦呢。」青子兀自笑起來,笑容帶著幾分淒清,「沒有人是我們,所以沒有人會知道,-感同身受-這回事根本就不存在。可是沒有關係,因為還有嚴墨,所以我不覺得自己可憐。」
「我想,你們一定一起經歷了許多事,他不會不相信你的。就像你說的,你們是對方唯一的親人。如果不相信你,怎麼會走得了這麼長的路呢?」
「也許吧,我不知道。」青子的長髮牽牽絆絆地垂在肩上,臉上都糊滿了眼淚,盛錫把手帕掏出來,這次青子沒有拒絕而是接過手帕擦乾淨了臉。
盛錫說:「我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一下好不好?」
青子沒有反對。盛錫將青子送到樓下,臨下車時青子回轉頭說:「向先生,我發現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都是琥珀色的。」
「因為我母親是意大利人。」
「是嗎?我外婆也是意大利人呢。」青子意外地說。
「呵呵,很巧吧。快些回去休息吧,還有,你可以叫我盛錫,因為我希望我也能叫你青子。」
「好吧,再見,盛錫。」
直到目送青子上了電梯,盛錫這才離開。他看到自己衣服的袖子濕了一大片,都是青子的眼淚。
她的確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樣,而且是太不一樣了。她琥珀色的眸子像一隻鹿那麼溫柔,哭或者笑都涇渭分明,而其實她的世界是那麼複雜。盛錫這樣想著,心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充斥的都是同一個名字。
這一場雨下了很久很久,嚴墨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青子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嚴墨輕輕走過去,她穿著牛仔褲睡得很熟。嚴墨看著青子,她睡著的樣子像個小孩子,臉微微泛著紅,嚴墨把手覆在青子的額頭上,手心傳來滾燙的溫度。嚴墨心裡一驚,他搖了搖青子的肩膀,青子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勉強睜開了眼睛。
「嚴墨,你回來了。」青子的聲音很虛弱。這句話每次嚴墨回來,青子都會迎上去說,嚴墨握住青子的手,同樣是滾燙的。
「青子,你在發燒,我去找點感冒藥給你。」
「嗯。」青子應了一聲,「嚴墨,你生氣生完了嗎?以後都不會再跟我生氣了吧?我……」
嚴墨拍拍青子:「好了,不要說這些了,你先吃感冒藥。如果明天還沒有好轉就去醫院,好嗎?」
「沒事的,吃點藥應該就好了。」
「你從小就很容易感冒的,每次淋雨了就會發燒,這麼大個人了還不知道照顧自己嗎?以後不准再淋雨了,聽到沒有?」
「知道,你別囉嗦了,這麼大個人了還是這麼囉嗦。」青子眨眨眼睛,支撐著從沙發上爬起來。嚴墨攬住青子的肩膀,讓青子靠著自己。
「嚴墨,我是不是給你添了好多麻煩?」
「是啊,你真的很麻煩,動不動就要生病,還要哭。」
「你說笑話啊?一點也不好笑。嚴墨,我知道我這個人真的麻煩得要死,可是啊,也只有你一點也不覺得我麻煩,這是為什麼呢。」
嚴墨沒有回答,只是把攬著青子的手攬得更緊了。為什麼?所有的事情不過是因為愛。在黑暗裡前行的人,不得不在黑暗裡前行的人,因為愛才有了救贖。自己之所以能站在青子的前面抵擋世事侵襲,不是因為愛又是什麼呢?
「青子……」
「嗯?」青子抬起頭,嚴墨朝青子笑笑,沒有再說話。胸口的痛感又一次傳來,像是忽然間裂開了一樣。每次想到自己和青子,似乎都會感到一陣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