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暴雨,雷聲轟鳴,加班的嚴墨心煩意亂。在一連畫錯了幾張酒店規劃圖紙之後,嚴墨終於跟主管請了假匆匆回家。
家中的燈全部開著,輝煌得像是在舉辦派對,卻又一點聲響也沒有,呈現出一種明亮的詭異。嚴墨連鞋子也沒脫就衝進最裡的一間房,他拉開衣櫃大門,一個小小身軀蜷縮其中。
「嚴墨……」青子仰起頭,小小一張臉孔成了盛滿眼淚的容器。
嚴墨伸出手將青子攬到懷裡,青子的頭靠在他的手臂旁,「青子,青子,沒事,我回來了,有我。」嚴墨一下又一下撫摸青子的背,感覺到青子的身體漸漸恢復平靜。
那一瞬間,嚴墨有種錯覺,他彷彿看到了14歲的青子。
青子的奶奶是在青子14歲那年腦溢血去世的,她走得太匆忙,竟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個字。
這個命運多舛的老人一生並沒有享過什麼福,唯一的兒子與兒媳外出旅遊時車禍死亡,只留下青子這個孫女。她獨自撫養孫女,吃了許多的苦。最後的時刻,她連看一眼孫女都沒有來得及。
青子第一個發現奶奶的屍體,當時她提著一雙為奶奶新買的黑布鞋,打開門的一瞬間,她手裡的布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青子的奶奶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教堂裡的教友們幫青子操辦了奶奶的後事,青子看著躺在潔白花叢裡的奶奶,她的臉上塗了一點點胭脂,這樣臉色會好看一些。奶奶腳上穿著青子買的新布鞋,身上是她平時要過年才穿的一件淺藍色對襟外套。
牧師在念最後的悼詞:「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青子記得奶奶曾對自己說過,如果有一天她離開了,不要為她感到難過。因為這是主的召喚,主會指引著她走進天堂裡。
可是奶奶是她最後的親人了,五歲那年失去父母的錐心之痛又一次發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說這是主的安排,那麼未免也太殘忍了。
從火葬場回來的那天夜裡有突如其來的雷雨,白花花的雨點落在窗沿上辟啪作響,有讓人心驚肉跳的轟烈勢態。嚴墨走到青子家門口,門虛掩著,他推開門走進去輕輕叫了一聲「青子」。
燈關著,沒人答應。
嚴墨到青子的房間找了一圈,也沒看到人。他忽然聽見衣櫃裡有嚶嚶的哭聲,他打開燈,拉開衣櫃門,青子正抱著膝蓋縮成一團坐在裡面。
青子的頭髮胡亂交纏在臉上,她顯得那麼無助,那麼幼小,整個人就那麼一丁點。她的眼睛裡盛滿了眼淚,身體瑟瑟發抖,像是風裡的落葉一樣隨時可能被捲走。外面的世界風雨大作,而這裡只剩下她一個人,獨自面對所有可能襲來的風險和破落。
嚴墨緊緊抱住了青子,懷裡的女孩劇烈顫抖著,眼淚浸濕了嚴墨的衣服。忽然手臂一陣疼痛傳來,原來是青子緊抓住自己,太過於用力以至於指甲都陷進了肉裡。
「嚴墨,奶奶不會回來了……」青子拖著一把嘶啞的喉嚨說。
「嚴墨。」
「嚴墨,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好想奶奶……」
「別怕,會照顧你的。青子乖,別怕。」嚴墨的心臟彷彿被一隻大手在硬生生在拉扯,眼角已經開始濡濕,有一顆眼淚掉到青子的頭髮裡。
青子彷彿聽不見嚴墨的話似的,她控制不了全身上下的顫抖,控制不了眼淚嘩啦啦地掉出來,控制不了無目的地開啟嘴唇。父母的臉閃過眼前,還有奶奶,他們都是那麼好的人,可是卻一個又一個地被死亡奪走。這是一個噩夢,為什麼沒有人來叫醒她?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呢,嚴墨……」青子死死地抓住嚴墨,指甲越陷越深,但嚴墨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還有我。」嚴墨輕輕撫摸著青子纖細的長頭髮,「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還有我在。」
嚴墨的眼睛裡閃爍著溫柔的光澤,堅定,不容置疑。青子看著嚴墨的臉,這個在她身邊一起長大的男孩,現在她已經十四歲了,而他總是在她身邊,鼓勵她,安慰她,陪伴她。
還有我在。
這句話把青子自那個噩夢裡喚醒了,像是神給予的救贖。他的話是黑暗海面上的一線光亮,是行到絕壁時候的生天。呼嘯的風從他們緊緊擁抱的身體裡穿過,窗外的閃電像是一個預言,明晃晃地照亮了孩子們的額角。
「我們一起住吧,現在我也是一個人了。」嚴墨說。
有的話對於一些人一說出口就是一個承諾,承諾的份量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定義,但嚴墨確實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一切都非常平淡,什麼也沒有打破。青子就這樣搬到嚴墨家裡,而嚴墨的媽媽彷彿一夜之間消失了。關於她的去向,嚴墨輕描淡寫地告訴青子:「她到國外工作去了,留了一筆錢給我。」
各人有著各人的跌宕起伏,知道得太清楚又有什麼意義?青子只知道嚴墨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她也只需要知道這件事就夠了。
此時嚴墨已經長成16歲的少年,小時候自然捲得厲害的頭髮都平順了許多,只是仍然是營養不良般的偏黃。單眼皮的他身型單瘦,膚色也蒼白得厲害,輪廓卻清秀好看,是英俊的少年。
16歲,已經算是可以開始獨立的年紀。嚴墨的獨立遠遠超出了同齡人的意義。而青子也不再是躲避在奶奶的庇護下的小女孩,她像凜冽的植物一樣異常迅速地成長。他們好像天生就應該一起生活,彼此都沒有絲毫生分的感覺。如果要用什麼詞來概括這七個年頭,大概就是「相依為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