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劼隔著窗簾,能朦朧望見外面的落花點點碎碎。天色似乎在漸漸變暗,一切模糊得如在煙霧裡。依稀有聲音遙遙而來,愈來愈大,如洶湧噴至的潮汐,不可阻擋地幾乎溺斃了他的神經。
「楊劼,你原是先帝的遺孤!唯一的!唯一的……」
他不由自主攥緊雙拳,默默地望了靜心一眼。靜心端凝的面龐恍惚著,正用一種悲傷的眼神望著他。
這個人竟然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還活著……
「遺詔呢?」他沙啞著聲音。
「幾天後叛兵殺入皇宮,遺詔就藏了起來。」
「莫非在您手裡?」
「不,還在宮中。」靜心的眼裡掠過一絲淡笑,「只有我和李公公知道藏在哪兒。」
她的目光投向沉睡中的袁黛兒,又是幽幽一歎,「我已經點了她的睡穴,加上出血過多,幾個時辰內不會醒來。這孩子,雖然與她一直生分,畢竟靠她渡過了那場宮變。說到底,該感謝邰宸夫婦深明大義,一片忠心啊!」
楊劼卻恍如沒有聽見,他仰起頭,俊秀的面容掩不住的蒼白。分不清是悲了還是喜了,嘴角抽動著,從喉間發出壓抑不能的嗚咽。靜心的手放在他的脊背,涼涼的,清晰地融入在他的骨血肌膚上。
「孩子……」
聽到這聲婉轉的呼喚,楊劼再也控制不住,直愣愣跪在靜心的面前,放聲慟哭!
「我的兒子啊——」
靜心急促地一喘,擁住楊劼跟著一起哭。床榻前的油燈搖曳不寧,將他們相依相擁的影糾結在了一起。
從那一刻起,楊劼清楚地明白,以前那個渺小平凡的楊劼消失了。
以後的路,注定不可能平凡。
一頓欷歔之後,靜心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屢遭袁鋮胯下之辱,這口氣咱們暫時嚥著。古有韜光養晦、忍辱負重終於奪取皇位的例子,到了咱們母子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您說,我該如何去做?」母子相認,楊劼變得格外聽話。
「謀權大道既立,對策何難?」靜心自信地笑了,「我兒談吐清雅、又是文中佼佼者,凡事皆可大成。科考已過,目下看來,讓朝中老臣舉薦你,你就順理成章入了朝廷。」
楊劼心中還是茫茫然,說道:「想推翻統正,何其難。」
靜心搖搖頭,冷哼一聲,「大欹國三代四任國君個個強勢,不意到了袁鋮這第五代,竟是不明國政,為人狠毒又善走權術小道,這是自毀其身啊。一旦統正駕崩,朝中大臣盼的是明君英主,豈會容忍這種人坐上龍位?這倒給了咱們一個好機會,只要朝廷有援手,廢黜這個太子自立儲君極有可能!」
「援手?」楊劼被說得心驚肉跳,急問,「母親請明示。」
「裴元皓!」
「裴元皓……您能否詳細拆解?」楊劼面紅過耳,一時竟嚅囁起來。裴元皓是大欹國王朝的強權重臣,又深得統正皇帝寵信,怎麼可能會是他?
「我知道裴元皓的軟肋在哪兒。」
靜心卻又自信滿滿地笑了。她的面色恢復了平和,此時看上去不像是深居幽寺的尼姑,反像個戰場上百戰百勝的將帥,指揮著楊劼衝鋒陷陣。唯有她的雙目閃過捉摸不透的光芒,轉瞬即逝。
她見楊劼一臉迷茫,聲音中猶帶著柔軟,安慰道:「你不明就裡,先不用探聽,裴元皓的事我會去解決。統正最怕的,便是權臣生變。我倆母子在此相認,天意也,不要讓任何人知曉。」
楊劼點點頭,問:「那我現在該怎麼做?」
「和黛兒結婚。」
這聲音很平靜,卻如晴天一個炸雷震響在楊劼頭頂,他下意識望了望熟睡的袁黛兒,剛緩過來的臉色頓時又僵了。這個時候,他想起了阿梨。
他衝口道:「我跟阿梨已經……」
「住口!」靜心一聲呵斥,也變了臉色。她點著兒子的額頭,痛心疾首道,「兒啊兒,你已經知道自己是誰了,怎麼還這般糊塗?你想過嗎,那個阿梨無德無恥,又自甘沉淪,就算她美艷絕倫,對你有何用處?她只會成為你仕途上的絆腳石!你若娶了黛兒,少說你也算是駙馬爺,朝中自有趨炎附勢之人,他們會巴結你、仰慕你!再說,邰宸若是知道你娶了他的女兒,自會感念先皇恩德,出華越寺助咱們一臂之力。還有裴元皓,阿梨是他的寵姬人人皆知,你中間倒插一手,裴元皓縱然厭棄與她,他的尊嚴何在?兒啊,放棄這個女人,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啊!」
楊劼垂眸默默聽著靜心的訓斥,過了良久才抬起頭。他的眼光移到靜心的臉上,後者似乎極為不滿,眸子幽幽地像一直看到他的心裡去似的,漸漸他不支地再次垂首,軟弱地說道:「孩兒知道了。」
玲瓏寺的晚鐘響了,屋簷下燃起的對紗燈亮著,在廂房的窗格子上漏下一輪殘月般的光暈。楊劼出神地望著,隱約看見一雙清亮的眸子深情地注視著他。
「少爺,你要娶我。」
他拚命地搖頭,妄圖擺脫那道烙在腦海深處薄薄的陰影,有破碎的聲音「砰」的一聲,極遙遠的。
他知道那是什麼。
邰府的梨花開了。
阿梨收拾完隨身衣物,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走過蓮池,抬眼望了望前方。
裴元皓的住處依然闃無一人。
她微笑,望著池水上的燕影,想,也許自己有點留戀這份安靜吧。以後的日子,能和少爺守著這樣的小庭院,看朝飛暮卷、雨絲風片,陪在身邊的是心儀已久的男子,與她一輩子恩恩愛愛。這樣的自己一定很幸福。
她信步至前廳出了青石道,暮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風兒透過高牆,樹上的梨花輕輕顫,一片一片地凋落。阿梨抬手輕輕攏過花瓣,望見正祥從另外一頭過來。
「正想找你,我要走了。」阿梨好心情,笑著打招呼。
正祥「哦」了一聲,有點無措地看著阿梨從他身邊經過。阿梨對他這副樣子也沒在意,只顧昂著頭往前走。
「阿梨姑娘!」正祥在後面兀地喚了一聲。
她轉身,疑惑地瞇起眼睛。正祥撓了半天頭皮,才嚅囁出一句:「大人的病半年沒有犯了。」
阿梨也「哦」了一聲,心思有點飄散。她在樹蔭下只是稍微的失神,笑意重新染上眉梢,朝正祥揮揮手,步出了邰府大門。
那份迷亂,也就在不經意的揮手間,被輕易地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