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可是真的?」
果然,聽了伍子的講述,阿梨驚喜地問。
她坐在木榻上,手裡握著鐵夾子。火爐子裡發出輕微的木炭爆裂聲,那熊熊火光將她的瞳仁燃映得異常明亮。伍子全身烘得暖暖的,微笑著點頭。
這個院子是用阿梨的積蓄租下的。因為地處僻靜,偶有人聲,只有槐樹上麻雀撲翅的聲響。昨夜又一場冬雪降下,不大,稀疏地落在水缸裡、瓦片上,反而給整個院落增添了幾分潔淨。阿梨生起了火,房間裡暖如春色,她說少爺回來就不會感到冷了。
「這下好了,少爺開春可以赴考,又能找到自己的父親。」她不無憧憬地說。
「他回來,我們要不要把他父親的事告訴他?」伍子問。
「暫時別告訴他,開考在即,容易分神。」
阿梨拿鐵夾子撥弄完火爐,環視打掃乾淨的房間,滿意地一笑。拿起掃帚掀棉簾出屋子,在院落裡沙沙掃起積雪。伍子見狀,連忙跟了出去,幫忙拔除地上生出的夭夭荒草。
「他要是問起,你就說是求覃夫人幫忙的,這筆人情等將來有能力了還。余話少講,省得他多心。明日開始我和你一起找邰宸。」阿梨關照著,望了望天色,笑意盈盈道,「少爺知道可以赴考了,一定很高興。」
伍子嘀咕一句:「你什麼都替他想好了。不能考試,怕他心煩;可以考了,又怕他多疑,缺了自尊。」
阿梨粲然而笑,長袖猶在微搖間,掃帚下的積雪調皮地飛灑過來。伍子機敏地躲開,抄一把雪團揚手。院子裡雪花紛紛,兩個人的袍袖隨風而舞,兩隻棲在椏枝上的鳥雀聒噪,振起翅膀,伴隨著兩個人的歡笑聲,飛向遠處。
城西果然蕭索,偶有商舖酒肆,樓簷下的鐵馬錚錚,破舊的旌旗烈烈飛揚。沿街也冷清。放眼望去,一溜兒的貧窯窟,地上的積雪被踩得濕漉漉的,行走的路人也是瑟縮著身子,滿臉勞頓困苦的表情。
因為來得早,阿梨心中有些茫然,低喃道:「這怎麼找呢?」
「別急,等太陽出來,人會多。」伍子自信地回答她。
當陽光透過雲層輕灑地面,街面上來往的行人果然多起來。阿梨站在路旁,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揚起她的衣袂裙角,好像她就是一張鼓漲的帆,即刻就要乘風而去。
遠望街面另一端的伍子,他正攔住一名行人比劃著什麼,那行人擺擺手低著頭離開。伍子失望地轉臉看她,她笑著揚手示意,長髮在澄淨的日光下拂動。
有人站在她身側,她警覺地轉頭。巡邏的守城兵卒玄甲筒袖鎧,銀亮頭盔耀目,近似犀利的眼光審視著她。
阿梨若無其事地攏緊頭帛,嘴角牽起一抹譏誚,又淡淡漠漠地轉過臉。那兵卒嘀咕了一句,終經不住寒風刺骨,心有不甘地走了。
夕陽逐漸西落,兩個人打聽了大半個城西,一無所獲。
「明天我們繼續找。」伍子說道。
一連幾天,還是沒有邰宸的蛛絲馬跡。
伍子決定將尋找範圍擴大到靠近城西的郊外,那裡散落幾十家茶寮旅舍,一些進城的外鄉人為省錢,多半會寄宿此地。
「邰宸有可能不在都城。」阿梨表示同意。
翌日他們去了城西郊外,那日天色晴朗,郊外果多形形色色之人,南腔北調,其中不乏沿路乞討者。
阿梨一臉興奮。伍子卻發現了異常。
有人在跟蹤他們。
跟蹤者在後面若隱若現,與他們始終保持十幾丈距離,眼光時不時掃向他們。衣著與普通人無異,裡面香色麻飛魚袍衣袂被風輕揚,無意露出了破綻。
一定是裴元皓派來的。
伍子不動聲色地拉著阿梨走至一家茶肆,要了兩碗茶,兩個人在裡面慢慢抿著。伍子睥睨遠處的人影,笑著對阿梨道:「今日走得累了,裡面人不少,咱們找個人問去。」
正巧有位老者獨自在一角飲酒,兩個人過去,坐在老者對面,伍子照例問:「大爺,您有沒有見過面部猙獰可怖的中年男子?」
老者喝下手中的酒,又滿上,瞇起眼睛道:「我一生看見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多了,小姑娘不要看,看見了做惡夢。」
阿梨見老者說話和善,也笑著搭話:「以前長得挺俊的,後來遭了大火,臉被燒了。」
「造孽。」老者搖頭,呷了一口酒,嘴裡回味一番,又點頭,「前幾個月倒見過一個,問他他不說話,後來就走了。」
「去了哪裡?」兩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問。
「克清和尚把他帶走了。」
「克清和尚又是誰?」
老者手中的酒壺空了,將酒盞重重一放,扯著嗓門喊:「拿酒來!」
酒保聞聲跑過來,一把拉起老者要趕他走,「田大爺,你可是賒了三十文了,先回家把錢拿來再喝吧。」老者嚷嚷著不肯走,酒肆裡的另外兩名幫傭過來,幾個人連推帶搡將老者轟出了店外。
阿梨伸手正要替老者掏銀子,伍子注意到那人正往這邊走來,及時按住了阿梨,在她耳邊低語:「先別急,咱們明天找這個田大爺。」
阿梨回到邰府時值日落,霞光滿天,府裡的景致灩灩如金。
這樣的時辰正好趕上晚膳,阿梨難得可以休息一會兒,等紅燈高掌時分,裴元皓會回來。
今日老者一番話,讓人有了一絲希望。阿梨心情愉悅,邊哼著小曲邊轉過屏門,連腿腳酸疼都忘記了。
復廊深處一個修長的身影,猩猩紅披氅依稀在蕩漾。細微的霞光映照那對深邃的眸子,就這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
阿梨防不勝防,整個人一顫,心虛地喚了一聲。
「大人,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裴元皓望定她,含笑道:「想你了。想早點過來。」
阿梨微怔,整顆心跳個不定,嚅囁道:「奴婢這就伺候大人。」
裴元皓倒是自在,讓阿梨吩咐廚房多做了幾樣菜。並與阿梨在紫錦樓上對坐,身側兩邊婢女隨侍,滿屋子的酒香撲鼻。
夜色已經降臨,紅燭爆出一簇簇最烈的燭花。西邊淺出一彎冷月,安靜地擱在梨花樹叢中。裴元皓露出了滿意的神情。
「自你搬來,還沒好好和你一起吃頓飯。明天不上朝,我就待在這裡了。」
阿梨驚了驚,虛弱地「哦」了一聲。
裴元皓探身過去,關切地問:「明天你有事?」
「沒有。」
四壁火爐燃得正旺,熱浪一波波在周圍滾動,滲進阿梨身上竟打下一層虛汗。想起明天有要緊的事,伍子和她一起去找那個田大爺。田大爺正說到興頭上,酒壺裡的酒卻沒了。
他說的那個被克清和尚帶走的人,究竟是不是邰宸呢?
她恍惚地舉起酒盞,學著田大爺的樣子,將酒一飲而盡。一股馥烈的氣味直衝喉嚨,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元皓遞過去一杯青茶,扶著她顫動的肩膀開懷大笑,連聲音都是帶笑的。
「阿梨,明天不上朝是騙你的。」
阿梨內心苦笑,白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