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皓老遠就看見了袁鋮的車馬。
車轱轆聲顯得匆促,能夠想像裡面的袁鋮畏懼的模樣,裴元皓的嘴角掛了幾分譏誚。
穿過幾處重簷大殿,過煙柳甬道,前面就是統正皇帝的寢宮。殿前的那棵羅漢松已經高過他的頭,上面壓滿了深紅的熟果,彷彿是統正皇帝漲紅著臉,正用盡氣力怒叱不爭氣的太子。
小時候,每次進宮他還會摘下幾顆,大口品味果子的酸甜。華貴的日子反倒淡化了那份趣意,或者經受了太多的痛苦,反而忘卻什麼叫甜,他只是淡淡掃了一眼,便徑直進殿去了。
果然,統正坐在御榻上眉頭緊鎖,臉上的怒意未消。黃緞地氈上濕漉漉的一大塊,幾名內侍伏在上面細心地撿去上面的茶末子。
裴元皓不急不緩過去請安。統正指著地上的狼藉,氣沖沖道:「元皓,你來晚了一步。不然,你幫朕教訓教訓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皇上,大欹王朝雖推崇德治禮制,太子殿下卻是儲君之軀。臣公然舉發尊貴者,天下還有做人禮數?微臣不敢。何況殿下只是散漫不羈,過不了多久便會整肅收斂,一展胸中所學。」
「終日搞得自己酒色沉淪,長此以往,縱然當了皇帝,何異於行屍走肉?」統正依然不滿,大歎道,「你比鋮兒大不了幾歲,卻雄才大略傲視天下……皇家不幸啊!此事要是傳到民間,皇家顏面都被這孩子丟盡了,還談什麼治國安邦!」
裴元皓肅然拱手道:「皇上厚遇臣民,得百姓擁戴,萬事皆決於您的帷幄之中。大欹國已經固若金湯,威震四海,皇上無須積慮。」
統正的眉端這才緩緩放開。他輕拍裴元皓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朕已年過不惑,五十知天命,漸漸力不從心了。想朕即位將近二十年,不缺六宮粉黛,缺的是將來給朕撐天下的皇兒。鋮兒畢竟是朕唯一已經成年的皇子,從小長在炫目光環下嬌縱慣養,也是朕的過錯啊,能說他是真正的平庸無能嗎?」
「皇上所言極是。」
「元皓,朕希望你鞠躬盡瘁,忠心扶保鋮兒。等將來鋮兒成了氣候,大欹國根基枝繁葉茂,朕自會消除你身上的魔咒,你的豐功偉績將永遠載入大欹國史冊。」
裴元皓沉沉地應答,似乎習慣了皇上的這番話,就不再言語。內侍早退到殿外,裡面一時靜寂,只聽得風撩樹葉沙沙響過。鶴頂香爐的龍涎香裊繞,扭曲了統正錦袍上繡著的夔龍,連統正晦暗的面目都變得模糊。
統正輕咳一聲,轉過話題,「邰宸遺孤之事查得怎樣?」
「啟稟皇上,還是毫無線索。」裴元皓的語氣平靜。
「莫不是空穴來風?朕想過,就是邰宸的兒子還活著,小小一個賤民,豈能動我大欹朝一根汗毛?」
「皇上寧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臣已命南部各州仔細查勘,不得遺漏。」
統正笑道:「你儘管去辦。想你父親命喪邰宸之手,你失慈父,朕失愛將,一直扼腕痛惜。若是真有邰宸之子,抓到後無需上書,准你先斬後奏。」
裴元皓恭聲謝恩。統正輕鬆起來,忘記了先前的不愉快,呵呵笑說:「聽說前些日子你從南街妓院抱得美人歸,驚動都城啊。不知是哪位佳人,讓堂堂晟陽王如此動心?」
「此事連皇上也知道了,臣汗顏。那女子是南州的阿梨姑娘,觀香樓失火,避難到都城。臣念及舊情,所以將她接了出來。」
統正不以為然地哈哈笑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理解。」接著突然想起什麼,沉吟道,「觀香樓……莫非朕曾經親筆填匾過?」
「正是此樓。」
「朕想起來了,南州看會群妓起舞,那個浣紗舞!」統正來回踱了幾步,恍然一拍掌,「朕差點兒把她給忘了!」
裴元皓知道皇上說的「她」是誰,甸起一個會意的微笑,幽黑的眸子裡就有了一種狡意,「皇上若無吩咐,臣告退。」
他從殿內出來,很清晰地聽到皇上急迫地吩咐「去戲台」。匐跪滿地的內侍紛紛起身,殿前殿後一派忙碌景象。裴元皓又抽起一縷淡漠的笑,看來,他今日無意勾起了皇上的回憶,那個冷落深宮的叫芷媚的宮妓,想必重見天日了。
馬蹄沓沓震響一路,日光拖著人馬忽長忽短。裴元皓的目光端視前方,統正的話語在耳際嘶嘶鳴響,像無數條毒蛇吐著猩紅信子,緊緊纏住了他的思想。
「……朕希望你鞠躬盡瘁,忠心扶保鋮兒。等將來鋮兒成了氣候,大欹國根基枝繁葉茂,朕自會消除你身上的魔咒,你的豐功偉績將永遠載入大欹國史冊……」
他的面上變得沒有血色的蒼白,睫毛細密地覆蓋下一層濃影,勾勒在眼眸深處。冷汗,卻大滴大滴地從額角蜿蜒而下。他緊緊抓住韁繩,將臉埋進軟密的鬃毛間,默默地抽搐著。
緊隨其後的正祥看出了異樣,揮鞭超前,從衣兜裡掏出藥瓶,「大人,莫不是又犯了?前面就是王府,您撐住。」
「休得讓外人發現,我進府再服。」裴元皓勉力揚起頭,揚鞭,寶馬風一般飛向晟陽王府。
秋末初冬,沿道的草木開始凋零,低垂的柳枝依風搖擺。陽光耀目,漫天的花絮成了簇簇金粉,千點萬點撒滿一路。裴元皓毫無目的地走著,毒性過後的他,腳步還是有點踉蹌。
每逢這個時候,他提醒自己不要倒下,必須勇往直前。哪怕前面是窮途末路,是刀山火海,他一如既往不能回頭。
原以為又是漫無目的,不想不覺穿過八角門,直走到一帶假山瀑布旁。輕緩的水聲夾雜愜意的小曲,絲絲縷縷滲進心內,他抬起頭,不由一個恍惚。
隔著淡薄的水霧,阿梨獨自佇立在瀑布邊。與其是觀賞風景,不如說整個人已經融入風景中。她的頭髮因為剛洗過,披散著幾乎蜿蜒到腰下。她看起來有點無聊,手中的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水面。她哼著曲兒,不經意地笑了一笑。陽光映著她的臉龐,淡化了她往日的鋒芒。
裴元皓想起,去年暮春的某個月夜,阿梨站在假山上,扯著喉嚨唱這首「月亮菩薩彎彎上,彎到小姑進後堂。」那時候的她,純然孩子氣的笑容。
現在的阿梨,真的長大了。
阿梨正沉浸在往昔甜蜜的回憶中,聽到輕踏衰草的步履聲,曲聲停了。她轉過頭,看見裴元皓,稍愣了一下。
裴元皓靠在大樹旁,雙臂抱懷,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跟她打招呼,「阿梨,身體真的好了?」
「謝大人,沒事了。」阿梨屈膝一禮,很清脆地回答他。
裴元皓這副姿態讓她少了拘謹,她的神情也明朗起來,甚至有了燦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