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的晌午,因為不用去覃府,楊劼獨自待在小旅舍裡。
旅舍的生意如秋天的天氣,顯得蕭條冷清,樓下老闆撥打算盤的聲音,在房間裡聽得真切。楊劼的神情有點頹廢,他呆呆地拿出綾絹端詳著,眼裡浸了一絲哀傷。
有了紫錦樓的下落,他和伍子即刻朝城南找去。邰府是找到了,迎接他們的是緊鎖的大門和斑駁脫落的外牆。
相繼打探了幾位路人,有確實不知的,也有人拿怪異的眼神看了看他們,彷彿避諱什麼,皆搖頭走開。
後來來了位老者,板著臉正色道:「這院子原先是先朝邰宸守將的家,宣平三年就被封了。兩位後生這樣打聽,外人以為你們跟邰宸有什麼干係,一旦傳到晟陽王的耳朵裡,必定遭來彌天大禍。別問了,還是速速離開這裡為好。」
楊劼和伍子面面相覷,無奈聽從老者勸告,迅速告辭離去。
綾絹柔滑綿軟,淺淡的血字纖細娟秀,讓楊劼想起畫中女子端莊卻略帶蒼白的模樣。
那便是邰府的女主人。
他們,十有八九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了。
十九年前的春天,邰府的紫錦樓下,畫中女子抱著襁褓中的自己。南城門內外刀光劍影,血腥裊滿天空。
烽火燃盡,只餘他還活著。
「你們全都不在人世了,為什麼讓我獨留人間……」他低喃,聲音悲涼。
窗外襲過一股清風,夾著落花,極淡的佳楠香悠悠地飄散。
樓下撥打算盤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了,樓梯口一陣響動,老闆輕輕敲擊房門,「楊先生,有人找您。」
楊劼不情不願地將綾絹藏進包袱,又察看房內無異樣,才慢吞吞過去開門。
三公主袁黛兒站在面前,錦衣少年打扮,臉上紅撲撲的,一雙明目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楊劼一愣,道:「怎麼是你?」
立夏的時候,袁黛兒就是從這裡憤而離去的,怎麼又出現了?
袁黛兒大概猜到了楊劼的心思,展開笑顏,大大方方地說道:「不會跟上次那樣的,今天就帶一個車伕。悶了一個夏天,還是覺得跟你說話最有趣,上次是我耍脾氣,你別記在心上。」
楊劼淡淡掃了她一眼,並不躬身請她入座,只顧整理起房間來。袁黛兒也不介意,跟在他的後面,環視周圍,笑道:「和上次沒什麼變化。前些日得了幾件裘皮,太大了,我自己又有好幾套,回去整理出來給你過冬用。」
她話還沒說完,楊劼就不耐煩地擺擺手,拒絕了她,「我不用這些。」
袁黛兒依然好脾氣,在房間內四處遊走,不多時就被床上的包袱吸引住了。方才楊劼匆忙,綾絹在包袱外露出一截,袁黛兒順手一捏,整塊綾絹便抖了出來。
「這是什麼寶貝?」她好奇地問。
楊劼大驚失色,箭步上前,一把扯下綾絹,生氣道:「怎麼能亂拿別人的東西?堂堂三公主連個起碼的教養都沒有!」說著,將綾絹塞進了包袱。
袁黛兒愣愣地站著,臉上的快活不見了,眼睛裡隱隱閃露淚花,「是,我是沒教養!我出生不久父皇就死了,母妃拋下我去了寺廟……說什麼三公主,還不是忍氣吞聲,寄人籬下……」
她幾乎忘記自己身在何處,越說越激動,聲音帶著嘶痛。
楊劼倒被驚嚇住了,不由自主拽住她,一手摀住了她的嘴,「小聲點。」
他差點忘記了,她的親生父親也是統正皇帝所殺。
他和她,原來也有相似的地方。
袁黛兒倚靠在楊劼的胸前,不住地抽泣著,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衫。楊劼的眸子裡閃過憐憫,輕拍她的肩胛,「你好歹還有母親,我無父無母,四處飄零無定處,上哪兒哭去?」
袁黛兒的聲音變得多情而柔軟,「你可以向我傾訴啊,我會幫你,陪你。別人都說我心高氣傲,堂堂的三公主……可我只記掛你一個人。楊劼,我看得出來,你與別人不一樣。相信我,你以後肯定與別人不同。」
像是什麼利錘猛擊胸口,一霎時的感覺,楊劼似乎醒悟過來,隨即放開了袁黛兒。
曾經那個夏日,阿梨靠在他的胸前,一雙清澈的眼帶著迷濛的光,定定地望住他,她說:「少爺,相信我,你以後肯定與別人不同。」
他的阿梨……
那句話,彷彿天荒地老。
他站在那裡,烏沉的雙眸晦暗不定,神智好像出了竅,默不作聲。袁黛兒停止了抽泣,臉上毫不遮掩的深情,她明白,攫取這個男子的心,她必須學會忍耐。
一時誰都不說話,窗外泛著太陽清亮的光芒,絲絲點點撒在他們身上,只有樓下撥打算盤的聲音,一下接著一下。
良久,楊劼才緩緩開口,「我要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袁黛兒毫不猶豫地接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