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挨了幾下鞭笞,照例被關進了後院的柴房裡。
已過了第二天的晌午。碎金的光透過婆娑的樹影照得後院蒙暈一片,空氣中蘊含了晴暖。靜寂處,緊挨柴房的烏柏開得濃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迅捷地出現在後院,他的步子落得極輕,幾乎無聲。
他站立在烏柏下面,很嫻熟地三下兩下爬上了樹。雙腳圈住樹枝,一個倒掛金鉤,從柴房的天窗伸進腦袋。
柴房裡,阿梨懶洋洋地靠在柴垛旁,坐得久了,連雙腿都有點僵硬。陣陣飢餓感加上後背的鞭傷更是折磨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氣惱地嘀咕一聲,又翻了個身。
啪,一隻圓油油的饅頭從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她身邊的柴叢裡,接著又是一隻。
阿梨粲然一笑,抓住饅頭大口咬著,抬眸望著天窗,含糊地叫:「伍子,怎麼現在才來?我快餓死了。」
叫伍子的少年看著阿梨的饞相,咧嘴笑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今日廚房裡總是有人,我好容易才逮上機會。」
伍子的父母是楊府的長工。因為貧窮,伍子的四個兄長全部送了人,伍子從小長得英武機靈,他的父母不忍心,好說歹說方經楊靖業的允許,帶進了府中。伍子與阿梨一塊長大,卻是自由身,無人管束他。
「你被關起來,大少爺怎麼沒反應?」伍子突然對楊劼有些不滿。
「大夫人病重,他應該守在那裡。」阿梨解釋著,一隻饅頭已經落進肚子裡,另一隻沾上了點碎葉,她用纖柔的指尖捻去,然後悠然吃著,吃得津津有味。一縷陽光落在她漾著恬淡的眉目間,彷彿染上了金色的光暈,耀目得伍子眼晃晃的。
他一時失了神,只覺得心跳不均勻,說不出的感覺。
「阿梨,你將來只對少爺好嗎?」他脫口道。
「我當然對少爺好了。」阿梨撲閃著眼睛,極為乾脆地回答他,「還有你,伍子。」
伍子心下釋然,再度露齒而笑。
不管怎樣,只要阿梨待他好,他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陽光細撒清輝,一切都安靜。
忽然,伍子張眸望向院外,豎起耳朵聽,能夠辨別出聲音的來處,「有人來了。」
他朝阿梨噓了一聲,很靈活地攀上樹枝,阿梨只聽得細微的樹葉沙沙聲,天窗外的人影已經消失了。她的眼前黯淡下來,四周又恢復了靜謐。
柴房的鐵鎖被匡啷打開,管家出現在門口。
「阿梨,出來。」管家掛霜的臉上褶起皺紋,像是在嘲諷,「你不是很喜歡看老爺和七夫人恩愛的樣子嗎?現在就如你所願,七夫人房裡缺個丫頭,點名要你呢。」
「除了少爺,別的人我不伺候!」阿梨一怔,隨即頂了過去。
「臭丫頭,你以為你是誰啊?」管家勃然大怒,一巴掌甩在她的頭上,「你不過是個小奴婢,伺候誰不是任由著你。少爺有美香服侍著呢,去七夫人房裡算你有福氣,還不快去?」
阿梨摸著被打疼的頭皮,瞪著倔強的眼睛隨管家出門。拐過荷花池時本能地回過頭,抬眸望了望楊劼的院子。
小院寂靜,少爺還沒回來。
七夫人的庭院裡,海棠花嬌艷無比地開著。阿梨剛進七夫人的房間,一股似濃還淡的胭脂清香撲鼻,跟楊劼書香氣息的房間渾然兩個天地。七夫人坐在鸞鳳鏡前卸妝,檀木香案上掛一件翠粉青紅的戲袍,下面放了五十弦蛇腹琴,在房間裡泛著幽暗的顏色,斑然極了。
阿梨聽別人說起過,七夫人原是都城裡的女伶,彈一手好琴,那首《黃金縷》唱得蕩氣迴腸,哀婉動人。楊靖業本無心,與舊友文士酢酒笑談於席間,卻不知那日七夫人尤其動情,直彈唱得夢斷彩雲無覓處,引得楊靖業頻頻仰望。
楊靖業便將七夫人收了房。不知是本人還是琴聲,七夫人獨寵後院。
此時七夫人看見阿梨進來,一邊朝著鏡裡梳理髮鬢,一邊慢吞吞道:「你就是那個阿梨?要不是我心善,替你向老爺求情,指不定還要關多長日子呢。」
管家推了阿梨一把,「還不謝過七夫人?」
阿梨低言謝過。
七夫人也不介意,優雅自若地站起身。阿梨瞇起眼睛看著她,七夫人看起來二十剛出頭的年紀,身姿裊裊婷婷的,臉蛋雖塗抹得濃麗,倒也稱得上是個美人。
打發管家離開,七夫人才將目光轉向阿梨,上下細細打量著她。阿梨並不明白七夫人是什麼意圖,只顧裝出一副溫順的樣子,果然七夫人嫣然笑了,很親切地搭上她的肩。
「看見我跟老爺做的事了?小丫頭,會思春了吧?」七夫人的音色拖著倦怠,說不出的坦然,阿梨兩腮霎時泛起了紅暈。
七夫人斷定阿梨不過是懵懂不諳世事的丫鬟,揚眉一笑,輕移蓮步走至漏窗旁,看向窗外的景致。
窗外是荷花池的一角,水中蓮葉轉綠,闊大的葉片上水珠瀝瀝。一隻鶯鳥停歇在葉片上,隨風輕蕩,眼光悠閒地東張西望著。穿過透空的花牆,綠柳紛披,隱約看見楊劼院子斜出的簷角。
七夫人又悠然開口了,「阿梨,大少爺房間裡,能夠聽得到我的琴聲嗎?」
阿梨受了一驚,抬眼見七夫人不經意地側過頭,表情還是淡淡的,「大夫人熬不了幾天了。可憐的大少爺,真讓人……心疼。」
一句話觸及阿梨的心事,她垂下蝶翅一般的睫毛,老實回答道:「奴婢沒注意夫人的琴聲。」
七夫人幽幽地歎氣,暗忖了稍許,又將手搭在阿梨的肩上,儀態端莊地對阿梨說道:「你是我房裡的丫鬟了,我不會虧待你的。等大少爺守孝回來,我自會放你回去。」
阿梨聽了心花怒放,她感覺七夫人比想像中的親切多了,於是爽脆地應了一聲。
七夫人望著窗外,唇角微微牽起,已是面如桃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