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寂靜的夏夜裡,夏小末覺得自己突然間長大了,以後要學著一個人去面對全世界了,再也不會讓別人任意的欺負自己打罵自己,哪怕為此變成一隻渾身是刺的小刺蝟。月光之下,她微微上揚的嘴角有邪惡的笑容乍現。
坐在角落裡的莫離靜靜地聆聽夏小末的悲慘命運,聽她那麼瘦小的身體裡藏著那麼多不為人知的痛苦和憂傷。他突然很想伸手攬過她瘦弱的肩膀,告訴她不要難過,至少這個夜晚他會一直陪著她。
夜色漸深,涼意漸濃,夏小末不自覺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小小的鼻尖就要碰到莫離的下巴。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見她額前的頭髮上粘了幾片夾竹桃花瓣,於是伸出手,幫她一片一片地摘下來。看著他亮晶晶的瞳仁,瞳仁裡殘缺不全的月亮,月亮裡水一樣的溫柔,夏小末突然撲到他懷裡放聲大哭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只是突然覺得很傷心很傷心,整顆心臟疼得彷彿偏移了位置,如同缺失了一塊的月亮,毫無防備地跌落進一望無際的大海。
夏小末的猜想果然是對的,周佳若並沒有在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來尋她回家,幸好夏鴻升在太陽落山的時候找到了陷入昏睡中的兩個孩子。當時的莫離正背靠著潮濕的防波堤做著吃早餐的美夢,金燦燦的煎雞蛋擺滿了桌子,讓人忍不住嚥口水。當時的莫棄還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對面,小圍裙在面前鋪得平平整整,甚至找不到一個細小的褶皺。他總是那麼一絲不苟,不像自己凡事都大大咧咧,吃飯的時候老是弄得滿桌都是。笑容溫和的爸爸站在弟弟的身後,讚賞般地撫摩著他的腦袋,他說:「莫離,你什麼時候也能學著弟弟這樣,別那麼粗心大意。男子漢,應該溫文儒雅。」
「莫棄,莫棄!」
被夏鴻升輕輕推醒的時候,莫離忍不住叫出了弟弟的名字。在夢中,莫棄還是鮮活的,就坐在自己對面,彷彿伸手就能碰觸到。他揉一揉生澀的眼睛,看見夏小末已經緊緊依偎在了夏鴻升的懷裡,淚水忍不住又流了出來。
那個被夏鴻升一起帶回家又在第二天被自家大人帶走的莫離,後來竟然鬼使神差的成了夏小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對如今的夏小末來說,已經長成翩翩少年的莫離就好比是一面鏡子,她總是能在他陰鬱決絕的面容裡看見自己的影子。只不過,這中間又隔了長長的一段時間,他們互不相識,生活在各自的命運之外,直到夏小末在媽媽的詛咒、叫罵中考上了大學。八九年的漫長歲月中沒有其他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發生,除了同樣厭惡她的外婆在五年前死於肺結核,而周佳若那個女人,也依舊未能生下一男半女。
大學開學的那一天,她拖著巨大的行李箱獨自在偌大的校園裡遊蕩,突然就撞上了對面低頭走路的莫離。當時的夏小末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她很無奈地笑了起來,沒想到隔了那麼久遠的一段時間之後,她還能夠奇跡般地記著他。
那個時節,所有的花朵其實都已經落敗,但她的心卻像是一枚積蓄多年的種子,方才過了驚蟄,聽見了萌發的聲響。
回憶到這裡,夏小末忽而微笑。
她和莫離之間,真像是日本電視劇的經典橋斷,多年前的那次意外相識,不過是特意為他們的現在埋下的一個伏筆。
到達目的地後,接過司機找回來的零錢,夏小末再次站在了炙熱的陽光之下。突然的高溫讓她有些不適應,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擋著頭頂的陽光,微微瞇起眼睛審視著眼前這座一年前拔地而起的高層建築,它的出現就像是一根巨大的刺,突然刺穿了城市的胸膛。大樓的第十八層是一家超豪華的商務休閒會所,能夠選在這裡約見朋友的人想必不是大款就是大款後裔,又或者純粹是個瘋子。
原本她也可以跟這些上流人士一樣出入各種高級場所,過著讓人羨慕眼饞的敗金生活,但她固執地拒絕了家裡的所有經濟資助,完全靠自己的兼職來獨立生活。至於莫離,他的家境並不富裕,平時也要靠兼職貼補日常生活。
如此說來,會約她在這裡相見的人,自然只可能是革川那個紈褲子弟了。
夏小末低頭走進去,電梯在對面樓道的盡頭,中間必須穿過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廳。大廳的中間有一架巨大的牡丹屏風,花朵是明亮的金黃色,據說是融了整整兩公斤沉的一塊金磚才鎦成的。從大廳裡那些西裝革履的人們身邊走過時,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洗到發白的牛仔褲,臉上綻開一個自嘲般的笑容。
雖然過著艱辛的貧苦生活,但她終於可以獨立,可以逃避那個只能給她帶來徹骨寒冷的家庭,她覺得很欣慰很幸福。
所以上了大學以後,她就很少回家,頂多在想念爸爸的時候給他打個電話。
對她來說,十八歲以前的那些記憶,沒什麼值得留戀的。